七 真 史 傳
行善當從實處行,莫沽虛譽圖聲名。
虛名虛譽成何用,反惹窮人說不平。
昔炎宋之末,陝西咸陽縣有個大魏村,村內有百餘家人戶,大半姓王,也算得一大族。這王族內有個居孀的婦人,年四十餘,膝下有一男一女,也曾男婚女嫁,因這孀婦心性慈善,見了別人的小男細女,當成自己親生的一樣,不停兒長女短的框哄他們,那些小娃子啼哭時便要喊媽,她就隨口答應,因此人人都稱她為王媽媽。
這王媽媽家頗豐厚,平生也愛做善事,最喜佛道兩門,常好齋僧佈道,拜佛看經,人人都說她行善,就有許多僧道登門抄化,又有若干貧窮來村乞討,或多或少她也隨時周濟。那年殘冬之際,天際大雪,王媽媽站立門首,見兩個乞丐從雪地是來求其周濟。王媽媽責以:『不去傭工度日而來沿門乞討,非好吃而懶做必游手以貪閑。那有許多閑茶空飯侍奉你們。』話未說完,有僧道數人前來募化,王媽媽給與錢米,僧道去後,二丐問曰:『善婆婆,喜施僧道不濟貧寒,其故何也?』王媽媽曰:『非我喜施僧道,僧能念經,道能修行,我雖然佈施他們一點錢米,僧可與我消災,道可與我延壽,若周濟你們,有何益哉?不過在我門上喊得熱鬧。』二丐曰:『施恩不望報,望報非施恩,你今略給一盞米,略施幾文錢,遂欲消災延壽,豈不謬乎!』說畢而去。
佈道齋僧結善緣,只施僧道不憐苦。
貧窮孤苦亦堪憐,天卻善功第一先。
且說二丐見王媽媽不肯周濟,只得往前行。不數步來到一個朱漆門樓,大喊了一聲爺爺,求周濟。不久裏面出來一人,這人生得面赤鬚長,神清氣爽,有容人之量,豪俠之風,年紀不過四十上下。其人姓王名?(哲),字知名,號德盛。幼年曾讀詩書,功名不就,遂棄文習武,得中武魁,身為孝廉。這日天降大雪,十分寒冷,同妻子周氏、兒子秋郎在堂前圍爐烤火,忽聽得門外喊叫爺爺求周濟,王武舉聞此言甚蹊蹺,出外來瞧得二乞丐站立門口,王武舉問他們到底是求爺爺周濟或是爺爺求周濟?丐者答曰:『話不可詳,詳必深疑。』王武舉見他言之有理,遂不復問。
其時風大雪緊,雪隨風舞,滿天梨花、紛紛墜地,山絕鳥跡,路斷人蹤。王武舉見二丐衣只一層,怎擋此嚴寒?忽起惻隱之心,對二丐者曰:『那些閑話不提,這般大雪,如何走得?我這門樓側邊有間空房,房內堆有亂草,可以坐臥,二位何不請到裏頭避一避雪?』二丐者答以最好。王武舉即將空房打開,二丐者入內棲止。王武舉轉回廳堂,使家童玉娃拿了些飯食出來與二丐吃。
幾人使義能疏財,肯把貧窮請進來。
只有當年王武舉,生平慷慨廣培栽。
二丐者在王武舉家內住了兩日,天始睛朗,意欲告辭要走。只見王武舉走進來,後面隨著玉娃捧來酒食。武舉對二乞丐曰:『愚下連日有事,少來奉陪,今日閑暇,欲與二位同飲一杯敘敘寒溫可乎?』二位乞丐連聲稱妙。王武舉即叫玉娃擺下盃筷,二乞丐更不遜讓也不言謝,竟自吃起來,頃刻連盡兩壺。王武舉又叫玉娃添酒土來,二丐豪飲之際,王武舉曰:『二位難友姓甚名誰?平生會做些甚麼生意?』丐者答曰:『咱二人並不會做啥,他叫金重,我叫無心昌。』王武舉日:『我意欲與二位湊點資本,做個小生意度活口時,豈不強於乞討,未知二位意下如何?』武舉話畢,金重擺擺手兒口中說道:『不妙不妙,我生平散淡慣了,不能做此絆手絆腳之事。』王武舉見金重如此說,如他不肯作生意。又問無心昌曰:『金兄既不能做此小生意以過日時,未識吳兄肯作此否?』無心昌曰:『我之散淡更有甚焉 ! 嘗聞家雞有食湯鍋近,野鶴無糧任高飛,若向蠅頭求微利,此身焉能得逍遙。』
王武舉嘆曰:『聞二位之言,足見高風,然而如今世道重的是衣冠,喜的是銀錢,若二位這樣清淡,誰能識之?』無心昌曰:『我等是不求人知者,欲求人知,亦不落於乞討也。』王武舉聽他言語超群也不再言,即命玉娃收拾杯盤,同入內去。
到了次日,二丐告辭起身,王武舉送出村外,猶戀戀不捨,又往前送了幾步,猛見一座橋樑擋路,王武舉暗想村之前後原無橋樑,回頭望大魏村,卻在隱微之中,不甚明白。正在疑惑之際,無心昌曰叫回:『孝廉公快來。』王武舉掉頭看時,見二人坐在橋頭。金重拍手歌曰:『錢財聚復散,衣冠終久壞,怎如我二人,值身於世外。不欠國家糧,不少兒女債,不說好和歹,不言興和敗,不與世俗交,免得惹人怪。一件破袖襖,年年身上載,爛了又重補,洗淨太陽晒,白日遮身體,晚來當鋪蓋,不怕賊來偷,也無小人愛。常存凌雲志,一心遊上界,若人知我意,必要低頭拜,我有無窮理,使他千年在,惜乎人不識,以恩反為害。』
王孝廉趨步上橋,無心昌曰:『孝廉遠送,當酬一酒。』說罷,即於袖中取出一小錫瓶,上覆酒盃,取而斟之,滿貯佳釀,遞與孝廉。王武舉接過手來,一飲而盡,連飲三盃,醉倒橋上,昏昏欲睡,忽見無心昌走來,一手拉起,說是:『休睡休睡,可同我們去觀一觀景緻。』王孝廉醉態矇隴,隨著無心昌行不數步,見一座高山峻極,擋在路前,王孝廉驚曰:『如此高山,怎得上去?』金童曰:『跟我來,自可上升。』王孝廉果然跟著他走去,毫不費力。頃刻走上山頂,見頂上甚是平坦,有一個大池,滿貯清水,水內開放七朵金色蓮花,花大如盤,鮮麗非常,王孝康心甚愛慕,連聲讚曰:『好蓮花!好蓮花!怎能摘朵與我?』
孝廉話未說完,只見無心昌跳入池中,將七朵金色蓮花,一齊摘來,交與王孝廉曰:『一並與你,要好好護持這七朵蓮花。有七位主者,邱、劉、譚、馬、郝、王、孫是也,此七人與汝有師徒之分,他日相遇善為開化,才不負我付汝蓮花之意也。』孝廉將蓮花接過來抱在懷中,即欲歸家,臨行又問無心昌幾時再會?無心昌曰:『會期原不遠,只有兩個三,仍從離處遇,橋邊了萬緣。』王孝廉聽罷,移步下山,忽被路旁葛藤一絆,一跤跌下山去,不知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莫說上來原不易,須知下去更為難。
了悟猶如夜得燈,無窗暗室忽光明。
此身不向今生度,更向何時度此身。
話說王孝廉抱著七朵蓮花,移步下山,忽被葛藤將腳一絆,跌了一蛟。猛然驚醒,萬象皆空,卻是一夢。睜眼看時,卻在自己家中書房內臥著。見兒子秋郎站立在側邊,王孝廉咳了一聲嗽,秋郎聽見,喊道:『爹爹醒來了 ! 爹爹醒來了!』這一聲喊叫,驚動了周娘子忙來探問說:『相公酒醒來嗎?』王孝廉曰:『好奇怪!好奇怪!』周娘子曰:『事皆出於自迷,有何奇怪?』王孝廉曰:『卑人明明送客出去,為何還在家中?』周娘子答曰:『官人太放蕩了,你昨日送二丐出去,半日不歸,找人探望幾遍,渺無蹤影,是我放心不下,央二叔王茂同玉娃前去尋你,於二十餘里之外,見你倒臥橋上,熏熏大醉,人事不省,雇車將你送回家來。睡了一日一夜,今才醒來,官人從今後當自尊重,酒要少飲,事要正為,來歷不明之人休要交遊,你今受了朝廷頂戴,乃鄉人之所敬仰,若倒臥荒郊成何體統?豈不自失威儀,而取笑於鄉人也。』
王孝廉起而謝曰:『娘子藥石之言,卑人敢不銘心刻骨,我想昨日那兩個難友,定的是二位神仙。』周娘子說:『明明是兩個乞丐,怎麼說是二位神仙?』王孝廉曰:『聽其言詞,觀其動靜,所以知其必仙也。』周娘子問道:『他講了些甚麼言語?做了些甚麼事情?那一點像個神仙?』王孝廉遂將幫湊他資本他如何推卻,次日送他行不數步,就有二十餘里遠,如何作歌,如何贈酒,與其上山摘蓮,臨行之言,從頭一一對周娘子說了一遍。又曰:『我才飲他三盃便醉了一日一夜,種種怪異,若非神仙,焉有此奇事?』周娘子言曰:『嘗聽人講,世間有等歹人,有縮地之法,略一舉步便在十里之外,一日可行千里。又以迷藥入酒中,帶在身旁,見一孤商獨賈,即取酒觀之,飲酒一沾唇,便昏迷不醒,他卻盜人銀錢,剝人衣衫,到你醒來之時,無處尋覓。若不慎之於前,終必悔之於後也。』
周娘子話畢,王孝廉自思,娘子終是女流,若與他分辨,定然說不清白,不如順他意見了局此事,便隨口答曰:『娘子之言是也,卑人謹當識之。』娘子退後。王孝廉常獨自一人坐在書房,思想金童無心昌之言,翻來覆去,默會其理。如此多日,忽然醒悟金重二字,合攏來是個鍾字,無心昌作無心昌,昌字無心,是個呂字。明明是鍾呂二仙前來度我,我今無緣,當面錯過,越想越像,不覺失聲嘆曰:『惜哉 ! 惜哉 ! 』猛又想起臨別之言;會期原不遠,只有兩個三,仍從離處遇,橋邊了萬緣。不遠者,必主於近也。兩個三,必三月三也。離處遇,欲知來處,必於去處尋之。了萬緣者,言萬法皆歸之意。想到此,不覺心生歡喜。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瞬息之間,殘冬已盡,新春又來。
一年氣象一年新,萬卉爭研又一春。
少小兒童皆長大,看看又是白頭人。
且說王孝廉過了新年,一轉眼就是三月,到了初三日,私自離了家,還由舊路而至橋前,等候多時,不見到來,默想形像,心甚誠切,站立橋頭,東張西望,忽聞背後有人呼曰:『孝廉公來何早也。』王孝廉回頭一看,正是去年那兩位難友,忙上前拉著袖襖說:『二位大仙一去,可不想煞弟子。』無心昌同金童到橋頭坐下,王孝廉雙膝跪在面前說:『弟子王?,肉眼凡胎,不識上仙下降,多有褻瀆,望乞赦宥。今日重睹仙顏,真乃三生有幸,願求指示迷途,使登覺路,弟子感恩不淺。』說罷,只是叩頭。只見二人呵呵大笑,口內金光流露,燦人眼目,俯仰之間,二人改變形容,左邊一人頭挽雙髻,身披敞衣,面加重棗,目似朗星,一部長鬚垂於胸前,幾片鵝毛扇在手中。右邊一人頭戴九梁巾,身穿黃道袍,面如滿月,眼光射人,劍俾一口,果是鍾離老祖與呂祖純陽。王孝廉跪拜,低頭不敢仰視。
呂祖曰:『上古人心樸實,風俗良淳,授道者先授以法術衛身,而後傳以玄功成真。今時世道澆漓,人心不古,若先授以法術,必反誤其身,故先傳以玄功,不假法術而身自安,不用變化而道自成,道成萬法皆通,不求法術而法術自得也。是謂全真之教。』即說全真妙理曰:
『所謂全真者,純真不假之意也。人誰無真心?一轉便非了。人誰無真意?一雜便亡了。人話無真情?一偏便差了。初心為真,變幻即為假心;始意為真,計較即為假意。至情為真,乖戾即為假惰。所謂初心者,即固有之心也;所謂始意者,即朕兆之意也。所謂至情者,即本性之情也。心中有真意真情,情中方見真心真意,由真心發而為真意,由真意發而為真情。是情即自然景象,無時非天機之呈露,然則人可不真哉。人不真心,即無真意,無真意即無真情。嘗見修道之士,動則私念迭起,念之私即心不真處,靜則欲念相循,念在欲即心不真處。私欲不絕,發或全無真意,或半真半假,即半真半假之際,正天人相乘之時,是意也,情所不能掩也。驗真道先驗真情,驗真情即可知心真與未真,知意真與未真,故修真之道,必以意始,意誠心亦誠,即心所發之情亦誠矣,誠斯真也。誠若不真,見之於言,則言不由衷,非真言也。見之於行,則行不率性,非真行也。修之者,修去心外之心,意外之意,情外之情,當於舉念發言時,提起天良,放下人心,不許疑二其心,混雜其意,方為真心真意真情,一毫不假,是真道。真道遍行,故謂之全真也。』
呂祖將全真之理說與王孝廉畢,又授以煉己築基,安爐立鼎,採藥還丹火候,抽添一切工夫,王孝廉再拜受教。呂祖又曰:『汝成道之後,速往山東,以度七真。七真者,乃囊昔所言七朵金蓮之主者也。』呂祖叮嚀已畢,即與鍾老祖將身一縱,遍地金光,倏忽不見。王孝廉望空拜謝,拜畢,猶瞻仰空中,默想仙容,只見王茂同玉娃是來說:『我們奉娘子之命。前來找尋家爺,因疑在此,今果得遇,遂請歸家免懸望。』孝廉乃緩緩而行,一路默記呂祖所傳之道。歸得家來,不入內室,竟到書室坐下。周娘子聽說丈夫歸家,即來看問,見孝廉不言不語,若有所思的樣兒,娘子看罷即勸丈夫曰:『官人屢次輕身出外,常使妾身擔憂,只恐有玷品行,取笑於鄉人,官人屢不聽勸,如何是好?』王孝廉正默想玄功,連周娘子進來,他都不曉得,那裏聽她說甚話來,只是最後,猛聽見周娘子說:『如何是好?』他也摸不著頭腦,隨口答曰:『怎麼如何是好,如何是不好?』娘子見他言語,說不上理路,遂不再言,各自退去。
王孝廉心中自忖,這般擾人,焉能做得成功,悟得了道?若不設個法兒,斷絕塵緣,終身不能解脫。低頭想了一回,想出一條路來,除非假裝中風不語,不能絕這些牽纏。想罷,即做成那痴呆的樣兒,見有人來,故作呻吟之狀,又不歸內室去,就在書屋涼床上臥下,周娘子睹此情形,憂心不暇,一日幾遍來問,只見他日內唧唧噥噥,說話不明,呻呻喚喚,擺頭不已。
周娘子無可奈何,即使玉娃去請幾位與他平日知交的人來,陪他閑談,看是甚麼緣故?這幾位朋友,都是王孝廉素所敬愛,一請便來,當下進得書屋:齊聲問曰:『孝廉公可好嗎?』王孝廉將頭搖了幾搖,把手擺了幾擺,口裏哩理喇喇,說不出話來,只是嘆氣。幾位朋友見他說不出話,一味呻吟,如是有病卻不知害的啥病?有個年長的人說:『我觀孝廉公像是中風不語的毛病,不知是與不是?我們村東頭有個張海清先生,是位明醫,可找人去請他來診一診脈,便知端的。』周娘子在門外聽得此言,即命玉娃去請先生。不一時將先生請到,眾友人一齊站起身來讓先生入內坐下,將孝廉形狀情由對他說明。張海清即來與王孝廉看脈。兩手診畢,並無病脈,只得依著眾人口風說:『果然是個中風不語的病症,只要多吃幾付藥,包管痊癒。』說罷,即提筆寫了幾味藥料,不知醫得好醫不好?且聽下回分解。
只緣武學原無病,非是先生醫不明。
世態炎涼無比倫,爭名奪利滿紅塵。
眾生好度人難度,願度眾生不度人。
話說王孝廉原是無病之人,只不過裝成有病,欲杜絕纏擾,好悟玄功。這張海清先生如何知道他這個深心,故左診右診,診不出他是啥病,只得隨著眾人口氣說:『當真是個中風不語的毛病。』即索紙筆,開了一張藥單,無非是川芎三錢、防風半兩。開畢,即向眾人談了幾句閑話,喝了一盃香茶,隨即收了謝禮,各自去了。先生走後,眾朋友亦與王武舉作則說:『孝廉公保重些,我們回去了,改日再來看你。』王武舉把頭點了一點,眾友各自走了。
周娘子見客走後,即叫兒子秋郎同玉娃到西村裏藥鋪將藥辦回,用鑵子熬好傾在碗內,使秋郎雙手捧到書屋內來。才叫一聲阿爹用藥,只見父親圓睜雙目,狠狠的頓了一腳,嚇得秋郎連忙把碗放下,跑出外去,二次使他再不肯來。秋郎去後,王孝廉暗將藥傾在僻靜處,從此以後,只有玉娃進進出出,端荼遞水,至於使女僕婦,不敢到他門前,他若看見,便捶胸頓腳,故此都不敢來,就是周娘子念在夫妻之情,進來看他,他也不願。自他假中風之後,內外事務,都是娘子一人料理,地無空閑常來問他。凡親戚朋友來看望他兩次,見他如此模樣,也不再來。因此人人講說:『好一個王武舉,可惜得了壞病。』只這一句話,把他撇在冷落地方,清清靜靜,獨自一人在書屋內悟道修真,修行打坐,如此一十二年,大丹成就。
妻為用來子為伴,渴飲茶湯飢餐飲,
看來與人是一樣,誰曉他在把道辦?
一十二年功圓滿,陽神頂上來出現,
世上多少修行人,誰能捨得這樣幹。
且說王武舉在家修成大道,能出陽神,分身變化,自己取了一個道號,名田『重陽』。這王重陽那夜書屋打坐,正在一念不生,萬籟俱寂之時,猛聽得虛空中呼曰:『王重陽速上雲端接詔。』其聲徹耳,重陽忙縱上虛空,見太白星站立雲端,口稱玉詔下,王重陽跪聽宣讀,昭曰:
念爾重陽苦志修行,一十二載,毫無過失,令則道果圓滿,特封爾為開化真人,速往山東度世,早使七真上昇,功成之後,另加封贈,爾其欲哉。金星讀詔已畢,重陽再拜謝恩,然後與太白星君見禮,星君曰:『真人速往山東度世,勿畏勞苦,有負帝心,他日播桃會上相見,再來敘談。』星君說罷,自回天宮,重陽仍歸書屋打坐。
那日早晨,玉娃送水來淨面,推門不開,急忙報與王母知道,周娘子同著兩個使女來到書房門外,恁般喊叫,門總不開,以為孝廉必死,遂將門拗脫,走進書屋,並不見人,周娘子又驚又慌,急命人四下找尋,全無蹤影,周娘子大哭,驚動村裏的人齊來探問,玉娃即將原由對村人說之,眾人皆曰:『這就奇怪,門又閂著,人不見了,難道升屋越壁不成?』於是進內一望,並未拌一磚一瓦,又分幾路找尋,並無下落。內中有個通講究的人說:『你們不用去尋,我看王孝廉那個樣兒定然成了神仙。』眾村人齊問曰:『怎見得他成了神仙?』那人曰:『他在這書房內坐了十二年,未曾移動一步,托名中風,實為絕塵,我嘗見他紅光滿面,眼內神光射人,不是神仙,焉能如此 ! 』眾人聞言半信半疑,齊聲言道:『這說他定成了仙,駕雲上天去了。』周娘子聞言,方減悲哀,眾人各自散去。
又表王重陽那日在書屋借土遁離了大魏村,望山東而來,走了數千里地,並無甚麼七真,只過著兩個人,你說那兩個人?一個為『名』之人,一個為『利』之人。除這兩等人外,再無別樣人物,王重陽見無可度之人,仍回陝西。行到終南之下,見一土山綿亙百里,清幽可愛,不如用個剋土之法,遁入土之深處,潛伏埋藏,再待世上有了修行人,那時出來度他,也不為遲,於是捻訣念咒,遁入土內。約半個時辰,已到極深之處,有個穴道儘可容身,遂入穴內。以墊其形,服氣調息,以存其命。
許大乾坤止二人,一名一利轉流輪。
七真未識從何度,土內蟄身待後因。
且說王重陽土內墊身,不知天日,似乎將近半年,猛聽得嘩喇喇一聲如天崩地裂之勢,將土穴震開一條縫透進亮來,上面金光閃爍,如是師尊駕到,王重陽大吃一驚,慌忙縱上地裂,果見鍾呂二仙,共生土臺,王重陽俯伏在地,不敢仰視,呂祖笑口:『別人修道上天堂,你今修道入地府,看來你的功程與別人迥異,上違天心,下悖師意,有如是之仙乎?』重陽稽首謝罪曰:『非弟子敢違天意而悖師訓,實今山東原無可度之人,故暫為潛藏,以待世上出了修行之人,再去度他不遲。』呂祖曰:『修行之人何處無之?只是你不肯用心訪察,故不可得也。譬如你當初何曾有心學道,非同祖師屢次前來點化,你終身不過一孝廉而已,安得成此大羅金仙?汝今苟圖安然,不肯精進,遂謂天下無人,豈不謬哉!汝能以吾度汝之法,轉度於人,則天下無不可度之人。
昔吾三醉岳陽人不識,輕身飛過洞庭湖,以為世無可度者,及北返遼陽,見金國丞相有可度之風,於是親自指點,丞相即解印歸山,修成大道,自號海蟾。劉海蟾效吾南遊,他又度張紫陽,張紫陽又度石杏林,石杏林又度薛道光,薛道光又度陳致虛,陳致虛又度白紫清,白紫清又度劉永年、彭鶴林,此七人俱皆證果,是為南七真也。
當時吾以為無人可度,誰知他又度了許多人。天下之大,四海之闊,妙理無窮,至人不少,豈有無人可度之理!今有北七真邱、劉、譚、馬、郝、王、孫,屢次叮嚀,汝不去度,豈汝之力不及海蟾,非不及也,緣汝畏難之心故不及矣。』
呂祖說罷,重陽頓開茅塞,惶恐謝罪,汗流夾脊,鍾離老祖叫他起來,站立旁邊,告曰:『非是汝師尊再三叮嚀,只因蟠桃會期在邇,要詔天下修行了道真仙,共赴此會,這蟠桃於崑崙山,一千年開花,一千年結子,一千年成熟,總共三千年方得完全。其桃大如巴斗,紅如烈火,吃一顆能活千歲。西王母不忍獨享,欲與天下仙佛神聖共之,故設一會,名曰『群仙大會』,每一會要來些新修成的神仙,會上方有光彩,若只是舊時那些仙真,遂謂天下無修行學道之人,王母便有不樂之意,上古時每一會得新進真仙一千餘人,中古時得新進真仙數百餘人,值茲下世,量無多人,故囑付汝早度七真,共赴蟠桃,與會上壯一壯威,添一添光彩。目下蟠桃將熟,汝若遷延日時,錯此機緣,又要待三千年方可赴會,可不惜哉!』
這一番話,說得透透徹徹,重陽真人復跪而言曰:『弟子今聞祖師之言,如夢初醒,今願重到山東度化,望祖師指示前程。』鍾離老祖曰:『地密人稠,汝必在人稠密地之中,混跡同塵,現身說法,自有人來尋你,你可從中開導,大功可成。此去遇海則留,遇馬而興,遇邱而止。』鍾離老祖說畢,即同呂祖乘雲而去。王重陽復向山東而來,一日,遊一個縣分,名曰寧海,乃山東登州府所管,重陽真人憶祖師之言,遇海則留,莫非應在此處?就在此地停留,手提一個鐵罐,假以乞討為名,如呂祖昔日度他之樣,以度於人,不知度得來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混跡同塵待時至,時來道果自然成。
天也空,地也空,人生渺渺在其中。
日也空,月也空,東升西墜為誰功。
田也空,地也空,換了多少主人翁。
金也空,銀也空,死後何曾在手中。
妻也空,子也空,黃泉路上不相逢。
朝走西,暮走東,人生猶如採花蜂。
採得百花成蜜後,到頭辛苦一場空。
話說王重陽來到山東登州府寧海縣,假以乞化為名,實欲探訪修行之人。這且不提,又說寧海西北有個馬家庄,在內有個馬員外,名鈺,是個單名。父母棄世得早,又無弟無兄,獨自一人娶妻孫氏,小名淵貞。這孫淵貞容貌端莊,心性幽靜,且能識字觀書,追古窮今,不愛捉針弄線,挑花繡朵,雖是女流身分,卻有男子氣慨,大凡馬員外有不決斷的事情,必來咨問,另在孫淵貞一言半語,頓絕疑惑。所以,他兩口兒相敬如賓,情同師友,只是膝下並無一男半女,眼看已到中年。
迅速光陰不可留,年年只見水東流。
不信試把青菱照,昔日朱顏今白頭。
這幾句詩講的是光陰似箭催人老、日月如梭趁少年。這馬員外夫妻看看年近四十膝下無兒,馬員外那日對孫淵貞說道:『你我二人離四十歲不遠,膝下乏嗣無後,這萬貫家財,也不知落於何人之手?』孫淵貞曰:『三皇治世久,五帝建大功,堯舜相揖遜,禹疏九河通,成湯聘伊尹,文王訪太公,五霸展謀略,七雄使心胸,贏奏吞六國,楚漢兩爭雄,吳魏事漢鼎,劉備請臥龍,東晉與西晉,事業杳無蹤,南魏與北魏,江山屬朦朧,唐宋到於今,許多富貴翁,試問人何在?總是一場空。自古及今數萬餘年,帝王將相幾千餘人,到頭盡空,轉眼皆虛,你我夫妻,把前後的事一齊付之於空,只當天下莫得我們,這一家父母未生我二人。』馬鈺聞言笑曰:『別人雖空,猶有苗裔,我們這一空,連根都空斷了。』孫淵貞曰:『空到無根,是為太空。』
空到極時為太空,無今無古似洪濛。
若人識得太空理,真到靈山睹大雄。
孫淵貞又曰:『若說有子無子,有子也空,無子也空,文王當年有百子之說,於今有幾個姓姬的人?誰是他萬代子孫?有幾人與他掛掃墳臺?又相傳張公藝有九男二去,郭子儀七子八婿,寶燕山五桂聯芳,劉元普雙尊競秀,此數人皆斯衍慶,子嗣繁盛者也,如今又有幾個兒孫在那裏?依然悽風冷雨,荒臺古墓,愁雲滿天,蓬萵遍地,豈不是有無都歸於空也。孤墳壁壘,難道盡是乏嗣之人?佳城鬱鬱,未必定有兒孫之輩。我想人生在世數十年光景,只在須臾之間,好比石火電光隨起隨滅,又如夢幻泡影非實非真。大廈千間不過夜眠七尺,良田萬頃無非日食三餐,空有許多美味珍餚,枉自無數綾羅綢緞,轉眼之間無常來到:瞬息之內萬事皆休,丟下許多榮華,不能享受,枉有無數金錢,難買生死,枉自變人一場。』
經營世故日忙忙,古往今來皆不在。
錯認迷途是本鄉,無非借鏡混時光。
孫淵貞又對馬員外曰:『我們於空無所空之處,尋一個實而又實的事情,做一番不生不滅的工夫,學一個長生不死之法。』馬員外曰:『娘子妄言了,自古有生必有死,那有長生不死之理,從來有始必有終,那有人作不息之事?』
孫淵貞曰:『妾嘗看道書,有煉精化氣,煉氣化神,煉神還虛,使真性常存,靈光不滅,即是長生之道。若學得此道,比那有兒女的人,更強百倍!』
馬員外曰:『話雖這樣講,精又如何能使之化氣?氣又如何能使之化神?神又如何使之還虛?志得真性常存?焉能靈光不滅?』
孫淵貞說:『你要參拜師傅,才能得此妙理。』
馬鈺曰:『我便拜你為師,你可傳我功夫。』
淵貞曰:『妾乃女流之輩,不過略識得幾個字,看過幾本書,焉能解悟妙理?若要真心學道,離不得參訪明師。』
馬員外曰:『參師訪友,是我生平所好,但修道之人要有根基,若無根基,成不了仙,作不了佛,所以我自量根基淺薄,再不言修道二字也。』
孫淵貞曰:『夫君之言差矣,但在世上變人,俱是有根基,若無根基,焉得變人?不過深淺之不同為。根基淺者六根不全,或眼失於明,耳失於聰,手缺腳跛,痴聾厝啞,鰥寡孤獨,貧窮下賤,此根基之淺者也。至於根基深者,或貴為天子,富有四海,或尊居宰輔而管萬民,或身為官宦,聲名顯耀,或家道豐裕,樂享田園,六根完好,耳目聰明,心性慈良,意氣和平,此根基之深者也。世間所重者富貴,這富貴之人又比那尋常之人,根基分外深厚,若再做些濟人利物的事兒,越把根基培大了,成仙成佛成聖賢,俱可以成也。所以說根基要隨時增補,不可以為一定是前生帶來的。
若果是前生帶來,又何愁來生帶不去?譬如為山,越累越大,越累越高,休說我們無根基,若無根基,焉能享受這偌大家園,以及呼奴使婢,一呼百諾,如此看來,也算大有根基之人也。』馬員外本是好道之人,不過一時迷昧,今聞孫娘子剖晰分明,義理清楚,恍然大悟。
即站起身來謝曰:『多承娘子指示,使我頓開茅塞,但不知這師傅又到何處去訪?』
孫淵貞曰:『這卻不難,我嘗見一位老人手扶竹杖,提個鐵罐,神氣清爽,眼光射人,紅光滿面,在我們這裏團轉乞化,很有幾年,容顏轉少,不見衰老,我看此人定然有道,待他來時,接在家中,供奉於他,慢慢叩求妙理。』馬員外曰:『我們偌大家園,應該做些敬老憐貧的事,管他有道無道,且將他接在家中,供奉他一輩子,他也吃不了好些,穿不了許多,我明日便去訪問如何?』
孫淵貞曰:『早修一日道,早解脫一日,事不可遲。』
丟下馬員外夫妻之言,又說王重陽自到寧海縣一待幾年,此時將玄功做到精微之地,活潑之處,能知過去未來之事,鬼神不測之機,神通具足,智慧圓明,便曉得度七真,要從馬員外夫妻起頭,正合著鍾離老祖遇馬而興之言,故去去來來,總在這團轉乞化,離馬家莊不遠,如此數年,也曾見過馬員外幾回,知他大有德性,也曾見過孫淵貞兩次,如他大有智慧,欲將他二人開示一番,又道醫不叩門,道不輕傳,非待他低頭來求,志心叩問,不可言也。因他在這團轉乞化多年,個個俱認得他,都以為是遠方來的孤老貧窮無靠之人,在此求吃,誰曉得是神仙?那識他是真人?
偏偏出了這一個孫淵貞天下奇女,蓋世異人,又生了這一雙認得好人的眼睛,就認得那貧窮無靠的孤老,是位真仙,對丈夫說了,要接他到家中供養求道,遂便七真陸續而進。論七真修行之功,要推孫淵貞為第一。
生成智慧原非常,不是淵貞眼力好。
識得神仙到北方,七真宗派怎流芳。
話說馬員外聽了妻子孫淵貞之言,即出外對看守莊門的人說:『若見那提鐵罐的老人到此,急速報與我知。』這看門的人,連聲答應。那一日馬員外正在廳上坐著,忽見守門之人前來報道,那提鐵罐的老人來了。馬員外聞言:即出莊來迎接。這也是王重陽老先生的道運來了,正應著鍾離老祖所說,自有人來尋你之言。但不知為員外來接先生,又是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神仙也要等時來,時運不來道不行。
又說馬員外聽說提罐的老人來了,即忙出外接著,拜請老人到家內。那老人隨著他來到廳上,竟自坐在椅兒上,大模大樣,氣昂昂的問曰:『你叫我進來有何語言?』馬員外曰:『我見你老人家偌大年紀,終日乞討,甚是費力,不如就在我家內住下,我情願供養於你,不知你老人家意下如何?』話未說完,那老人勃然變色說道:『我是乞討慣了的,不吃你那無名之食。』馬員外見老人變臉變色,不敢再言,抽身進內,對孫淵貞說:『那提鐵確的老人被我請在家內,我說要供養他,他言不吃我無名之食,眼見是不肯留之意,因此來問你,看你怎樣安頓?』
孫淵貞聞言笑曰:『豈不聞君子謀道不謀食,小人謀食不謀道。』你見面便以供養許他,是以飲食誘之也,君子豈可以飲食誘之乎!是你出言有失,話不投機,待我出去,只要三言兩語,管叫老人安然住下。』
非是先生不肯留,只因言語未相投。
淵貞此去通權變,管叫老人自點頭。
且說孫淵貞來到廳前,見了老人拜了一拜,通了個萬福,只見那老人笑曰:『我乃乞討之人,有何福可稱?』
孫淵貞曰:『你老人家無罣無礙,逍遙自在,豈不是福耶?不憂不愁,清靜無為,豈不是福耶?這塵世上許多富貴之家,名利之人,終日勞心,多憂多慮,妻恩子愛,無休無息,雖曰有福,其實未能受享,徒有虛名而已,怎似你老人家享的真福!』
那老人王重陽聞言,哈哈大笑曰:『你既知逍遙自在是福,清靜無為是福,怎不學逍遙自在?怎不學清靜無為?』
孫淵貞曰:『非不學也,不得其法也。欲逍遙而不得逍遙,欲清靜而不得清靜。』
老人曰:『只要你肯學,我不妨教你。』
孫淵貞曰:『既你老人家肯發心教我,我們後花園內有座邀月軒,甚是清靜,請你老人家到裏面住下,我們好來學習。』老人點頭應允。
說話投機古今通,先生今日遇知音。
知音說與知音聽,彼此原來一樣心。
且說老人聞淵貞之言,心中甚喜,點頭應允。馬員外即叫家人馬興將後花園邀月軒打整潔淨,安設床帳被褥,桌椅板凳,一應俱齊,即請老人入內安身。又撥一個家童,名叫珍娃,倒荼遞水,早晚送飯。又說馬員外對孫淵貞曰:『我們同那老人講了半日話,未知他姓名,我去問來。』孫娘子說:『大恩不謝,大德不名,止可以禮相遇,何必定知其名?祇呼為老先生,便是通稱。』馬員外不信,定要去問,孫淵貞攔擋不住,只得由他去問。馬員外來到後花園邀月軒,見老人在榻上打坐,馬員外走攏跟前,說道:『敢問你老人家高姓尊名?家住何方?為甚到此?』一連問了幾遍,老人圓睜雙目,高聲答曰:『我叫王重陽,家住在陝西,千里不辭勞,為汝到這裡。』
馬員外聞言吃了一驚,說道:『老先生原來為我才到這裏。』
王重陽拍手大笑曰:『咱正是為你才到這裡。』
馬員外又問老先生為我到這裏。到底為何?
王重陽曰:『到這裏為你那萬貫家財。』
馬員外聽了這句話,又好笑,又好氣,老著嘴臉,抵他一句說:『你為我這萬貫家財,難道說你想要嗎?』
王重陽答曰:『我不要,我便不來。』這兩句回言,氣得馬員外面如土色,急自出去。
先生說話令人驚,平白要人財與產。
世上未聞這事情,其中道理實難明。
且說馬員外出了邀月軒,遠走邊想,自言自語,這老兒好沒來頭,動不動便想別人的家財,虧他說出口來,連小孩都不如,還有甚麼道德?回到上房坐下,默默不語。孫淵貞見他臉色不對,必定又受了那老人的話,遂笑而言曰:『我叫你莫去問,你卻不信,定要去問,總是你問得不合理,被老先生言語衝突了,須要放大量些,不要學那小家子見識。』馬員外聞淵貞之言,顏色稍和,遂對淵貞曰:『我想那老兒是有德行的人,誰知是一個貪財鬼。』
孫淵貞問道:『怎見得他是貪財之人?』馬員外便把王重陽要家財之言說了一遍。孫淵貞聽畢說道:『王老先生要你家財必有緣故,你怎不問個明白,常言道:『千年田地八百主。這財產是天地至公之物,不過假手於人,會用的受享幾十年,或幾輩人,不會用的,如雨打殘花,風捲殘雲,隨到手隨就化散了,又到別人手裏,所以說財為天下公物,輪流更轉,周流不息,貧的又富,而富的又貧,那有百世的主人翁,千年的看財奴。』
萬貫家財何足誇,誰能保守永無差。
財為天下至公物,豈可千年守著他。
且說孫淵貞勸丈夫馬鈺曰:『王老先生要我們這家財必有原因,只要他說得合理,無妨相送於他,況我們無兒無女,這家財終久要落在別人手裏。』話未說完,馬員外笑口:『娘子說得好容易,我先輩祖人從陝西搬到山東,受盡千辛萬苦,掙下這一分家產,我雖不才,不敢把祖宗的苦功血汗白送與人。況且我們夫妻才半世年紀,若將家財捨與別人,我們這下半世又如何度日,又吃啥穿啥,豈不誤了大事?』
孫淵貞曰:『枉自你是個男兒漢,卻這般沒見識,我們把家財送與他,是求他長生之道,既有了道,便修成了神仙,要這家財何用?』
又曰:『一子成仙,九祖超昇。怎麼對不過先祖?看來這一個道字,比你萬貫家財值價多。』
金銀財寶等恆河,財寶雖多終用盡。
不及道功值價多,道功萬古不消磨。
且說馬員外聽了孫淵貞之言,說道:『娘子之言,非為不美,倘若修不成仙,豈不畫虎不成,反類其犬?』
孫淵貞曰:『人要有恆心,人而無恆,不可以作巫醫,何況學神仙乎?有志者事竟成,無志者終不就,只在有恆無恆,有志無志,常言神仙本是凡人做,只怕凡人心不專。只要專心專意做去,自然如求如願得來,歷代仙佛那一個不是凡人修成,難道生下地來。便是神仙麼?』馬員外聞言點頭稱善。
到了次日,到邀月軒來見王重陽說道:『老先生昨日說要我這分家財,但不知老先生要這些錢財以作何用?』
重陽先生正色而言曰:『我意欲廣招天下修行悟道之士,在此修行辦道,將你這些錢財拿來,與他們養一養性,護一護道,使他們外無所累,內有所養,來時安安樂樂.,共時歡歡喜喜。』重陽先生將這真情對馬員外說了,馬員外聞聽此言,心中方才悅服,但不知把家財捨與不捨,且聽下回分解。
能做捨己從人事,方算超凡大聖人。
話說重陽先生將『借財護道招集修行人』之言對馬鈺說明,馬員外悅服,向先生言曰:『你老人家如此說來,是個大有道德之人,我與拙荊孫氏,都願拜你老人家為師,不知先生意下如何?』
重陽曰:『只要你夫妻真心修道,我則無可無不可。但必須先捨家財,而後傳汝至道,可使一心一意,免得常牽常掛。』
馬員外曰:『你老人家要用銀錢只管去用,我並不吝嗇,又何必捨?』
王重陽曰:『不捨終是你的,我不得自由自便。』
馬員外曰:『田地在外,銀錢在內,我去將契約賬據呈上來:交與老人家,便是捨也。』
重陽先生曰:『契約姑存汝處,只須請憑族長。立一紙捨約,便可為據。』馬員外變喜為憂。
辭了先生,轉回上房,將重陽之言對孫淵貞說知。又曰:『依我看來,此事不妥。』淵貞曰:『怎見得不妥。』
馬員外曰:『難道娘子不知我們這族內人之心麼?』
淵貞曰:『人各有心,焉能盡如。』
馬員外曰:『我們這族內之人,見我們夫妻乏嗣無後,一個個都想分絕業,只等我兩口兒一死,這家財田地俱歸他們了,焉肯叫我把家財捨與別人,我故曰不妥。』
孫淵貞曰:『這也不難,你明日請幾位得力的族長來商量商量,他們若依從便罷,若不應允,你可如此如此,他們定然樂從,包你此事成就也。』馬員外聽了笑道:『娘子果有才情,這事多半能成。』即喚馬興去請族長,准於明日午前取齊。馬興去請族長,自不必提。
到了次日,族長來至,又跟了一些同班的弟兄,與其下輩的子侄,都默想有席桌來吃喝,當下這些人到廳內,分班輩坐下,有一位倫輩最高的,名叫馬隆,是個貢生,當時馬隆問馬鈺曰:『你今請我們來,有何話說?』
馬鈺說:『孫兒近年以來常患啾唧,三天莫得兩天好,一人難理百人事,更兼你那孫兒媳婦,屢害老昏,難以管事,今有陝西過來一位王老先生,是個忠厚人,是我留在家中,我意欲將家園付與他料理,我同妻子吃碗閒飯,他說好便好,要我請憑族長與他出一張捨約,因此我才請各位尊長來商量,說出一張捨約與他罷。』
馬員外話才住口,惱了一位堂兄,名叫馬銘,這馬銘站起身來,指著馬鈺說道:『你痴了嗎?憨了嗎?胡言亂語,祖宗基業,只可保守,那有捨與別人之理,你受了誰人籠哄,入了恁般圈套,說出這不沾因的話來。』馬員外自知其理不合,見他作惱。不敢再言。
有個堂叔馬文魁,是位儒學生員,又有個堂兄馬釗,是位國子監太學生,這兩位縉紳,是馬族中兩個出色的人才,凡有大小事務,全憑他二人安頓,或可或不可,只在一言開消。這馬文魁是有權變之人,當時見馬銘搶白馬鈺,隨口按著說:『是不要埋怨他,你們這員外是個老實人,埋怨他無益,可去叫那王老先生出來,待我問他一問,看他是何原故?』說畢,即叫馬興去喚來。馬興去不多時,即將老先生請到廳前,他也不與別人見禮,別人也把他全不放在眼裏,馬銘一見大笑曰:『我想是那一個王老先生,卻原來是那討吃的孤老。』馬文魁對重陽先生曰:『你這老漢在我們地方上乞討數年,未聞你有何能為,不知我家員外看上你那一宗,把你接在家,有穿有吃,足之夠矣,就該安分守己過活時日,以終餘年,為何蒙哄我姪子,叫他有家財捨與你,你五六十歲的人,未必全不懂事,天下那有這道理說出唇來,豈不怕人恥笑?』
馬文魁說畢,重陽先生答曰:『我生平莫得能為,不過是窮怕了,故叫他把這家財讓與我,等我過幾年快活日子,管他們恥笑不恥笑。』話未畢,有馬富田馬貴跳過來,向著重陽先生面上啐了幾啐說:『你這不要臉的老兒,歪嘴丫頭想戴鳳冠,黃鼠狼想吃天鵝肉,枉自你活了幾十歲,說這不害羞的話,令人可惱。』馬富對馬貴說:『我們休得嚷鬧,只把他逐出莊去,便是好主意。』說罷,要來挪扯,只見馬釗前來擋住說:『不必趕他,念他是個孤老,我們員外既留他,儘他去罷,只不許員外捨業就是了。』馬富馬貴方不動手。馬員外向馬貢生耳邊不知說了些甚麼言語,只見馬隆對眾人說:『是你們這些娃兒不消鬧嚷,各人回去罷,我自有個定要,我不叫他捨,他焉敢捨!』這個老貢生是馬族中一個總老輩子,誰敢不從,於是各自歸家。
馬員外暗將馬隆馬文魁馬釗三人留下,請到書房坐下,款以酒食,老貢生坐在上頭,馬秀才下首相陪,馬監生在左,馬員外在右,方才坐下,即有家人小子傳盃遞碗,把盞提壺,美味佳餚,自不必說。酒過三巡,馬員外站起身來說道:『三祖二叔大哥俱在此,我馬鈺有樁心事要與三祖和二叔商量商量。』馬秀才曰:『你有啥話只管說來,我們大家揣摩。』馬員外說:『我豈當真把家資捨與王重陽麼?不過暫叫他與我看守幾年,我得清閒清閒。』
馬釗曰:『叫他看守倒不要緊,又何必立甚麼捨約。』
馬員外曰:『大哥不知,這無非一時權變,欲使他真心實意與我看守,我也得放心,他也可不怠。』
馬文魁曰:『你這道理,我卻不明白,你可慢慢說與我聽。』
馬員外曰:『二叔聽小姪說來。只因小姪多病,你那姪媳亦屢患頭昏,難以料理事務,人欲尋一個忠厚老實的人替我經營。幸得天從人願,來了這位王老先生,是個極忠厚老實之人,我有心把家園付與他料理,因此對他說,你好好的把這家務經營,要當成自己的家園一樣,不可三心二意。那老先生不會聽話,他即問我曰:『你叫我將這家財當成我自己的一樣,難道你把這家財捨與我不成?』我兒他說這痴話,我便隨他這痴話答曰:『捨與你就捨與你有啥來頭?』明明是一句戲言,他卻信以為實,要我請憑族長與他立一紙捨約,我想他是一個孤人,又無三親六眷、親戚朋友,便捨與他,他也搬不到何處去,況且上了年歲,又能再活幾年,就與他立張紙約,且圖他一個喜歡,等他好替我專心專意經理,我卻享享清閒,養養疾病。他死之後,家財仍歸於我,有何損傷,望二叔與我作主,成全此事。』
馬秀才曰:『族內人眾我也作不了主,可問你三祖爺,看是如何。』馬文魁話未說畢,老貢生馬隆搖首曰:『我一輩不管二輩,我也作不了主,看馬釗如何說話。』馬監生曰:『有族長在前,我焉敢自尊。』馬員外曉得空口說空話不行即進內去。取了一種寶貝出來,在他們眼睛上一幌,便把他們迷住了,由不得他不作主,你道這個甚麼寶貝?
自森森又硬又堅,有了他百事可做。
明幌幌有圓有方,莫得他萬般無緣。
且說馬員外將這寶貝與他三人各獻了些,他們得了這寶貝,眼睛都笑合了縫,不得不轉口過來。
馬貢生即對馬秀才曰:『馬鈺適才講得明白,不過借捨約栓那老兒的心,使他好專心照理家務,也是無礙之事。』
馬秀才曰:『雖然權變一時,必須大家湊力。』
馬監生日:『只要三祖爺與二叔父肯作主,那些人自有我去安服他們。』
馬文魁曰:『再不然,我與你三祖爺兩個作主,但不知你怎麼樣安服眾人。』
馬釗向他耳邊說了幾句,馬文魁喜曰:『妙妙!如此說法,何愁他們不服。』當時起身對馬鈺說:『你只管放心,包你能成,但不知這捨約怎樣立法。且看下回分解。
流水迅速莫磋距,萬丈懸岩撒手去。
名利牽纏似網羅,一絲不掛自無魔。
話說馬員外用了孫淵貞之言,將族內三個當事人賄賂通了。馬文魁遂使馬釗對族中人言曰:『馬鈕說捨家財之事,才是一計。』眾族人問曰:『是一啥計?』
馬釗答以留虎守山之計。眾族人又問周此計是個甚麼心事?
馬釗曰:『馬鈺要想樂清閒,故留那老只做箇看財奴。』眾族人又問怎見得留他做看財奴?
馬釗曰:『馬鈺見那老兒是個忠厚人,要留他料理家園,又恐他不肯用心,故假說把家財捨與他,他便認以為真,要索捨約,馬鈺想不與他立紙捨約,又恐他不肯用心看守,故此邀約我們做個見證,就與他寫張文約,栓著他的心,使他實心實意看守,豈不是留虎守山麼?』眾族人曰捨與他就是他的了,他焉得不看守。
馬釗曰:『他分毫都拿不去怎麼說是他的?』眾族人曰怎見得他分毫拿不去?
馬釗曰:『他是遠方來的一箇孤老,莫得親人,又偌大年紀,吃不了好多,穿不了好多,眼睛一閉,空手來時空手去,原業仍歸舊主人。那老兒自白替人看守一場,豈不是看財奴?』眾族人聞言俱笑。
馬釗又以利誘之曰:『那老兒死後,家財仍歸馬鈺,馬鈺乏嗣無後,何愁不落在我們子姪手內。如今順水流舟,做一個假人情,圓他一個心願,我看那老先生也是有情有義的人,我們把此事作成,日後有少長短缺,也好與他借貸,所以說當面留一線過後好相見。』眾族人聞馬釗之言俱皆樂從。
言語原來不在多,若非受賄了私事。
片言都可息風波,總有好言也錯訛。
話說馬釗見眾族人應允了,約於明日取齊。到了次日,眾族人來到馬員外家中,見老貢生馬隆陪著王重陽先生坐在廳上,說說笑笑,指手畫腳,談天論地,親熱不了。馬文魁吩咐馬員外多辦席桌,安排酒餚,見族人俱來齊,即開言說道:『族中長幼尊卑人等俱已在此,今有馬鈺願將家財捨與王重陽老先生,不知你們依從不依從?』這些人都是馬釗說對了的,那一個不依允。當下齊聲應曰:『我們俱已願從,並無異言。』馬文魁即叫馬鈺寫了捨約,拿來唸與眾人聽,馬文魁揭著,使馬釗唸曰:
立出拾約人馬鈺,今將祖父所遺家園田產房屋銀錢貨物,家人小廝僕婦使女家具器田使物等件,一并拾與王重陽老先生名下管業,任其自由自便。馬姓族內人等,並無異言,馬鈺自捨之後,亦不得退悔,恐口無憑,立約為據。族長馬隆、馬文魁、馬文賢、馬文德、馬文玉。在證人馬釗、馬銘、馬鑑、馬鎮。立捨約人馬鈺是實。
馬釗將捨約唸畢,仍交與馬鈺。馬鈺雙手呈與重陽先生,先生接了,即吩咐開席,大塊吃肉。大盃喝酒。儘他們吃個醉飽方才散去。
詩人讀至此處,有時單道馬鈺當年捨業勇決。故此成道亦快。詩曰:
家財捨盡慕修行,此日早將妄念了。
一物不留慾怎生,他年故得道先成。
且說馬員外見族人散去,才入內房。
馬員外曰:『若非娘子教我如此如此焉能將此事做得成。』
孫淵貞笑曰:『凡事順理做去,無不成也。』
馬員外說:『成是成了,我們求道之事,又怎樣去求?』
孫淵貞曰:『求道之事須緩緩進步。待先生養息幾日,我們同去拜師。』馬員外連聲稱妙。
不提馬員外與孫淵貞商量求道之事,又說王重陽先生,一心召集天下修行之人,在此修真養性,猶恐四鄰捏造謠言,滋生事端,免不得先要施些惠澤,使人人懷惠,個個沾恩,才為我用。於是廣行方便,多施仁德,或錢或米不時周濟貧窮與鰥寡孤獨之人。
馬家族內有少長缺短之事,必幫湊一二。男不能婚著,必使之婚。女不能嫁者,必使之嫁。凡有疾病喪葬無不周全。有借貸不還者,也不尋人討索。正應馬釗說他有仁有義之言。故此內外肅靜,上下相安,任隨先生召集多人,在此講道談玄,再無閑言閑語,有頭有腦,全始全終。皆施惠於人之力也。凡為人上者,或富貴之家勿以吝嗇居心,而不施惠於人矣。後人讀書至此,有詩嘆曰:
堅吝居心事不成,若非王祖能施惠。
閑言閑語隨時生,焉得連年享太平。
且說王重陽先生既施惠於外,又經營於內,乃創建十餘座茅庵於後花園之側,以備修行人養靜之所。諸事已妥,先生即移在當中一座茅庵悟功。一日馬鈺同淵貞夫妻二人來到茅庵,雙雙跪下,向先生求道,重陽先生曰:『道者覺路也,使人歸於覺路而出迷途也。然必由淺入深,以小致大,依次序做去,方可有功。但凡學道者先要煉性,蓋性本先天之物,必須將他煉得圓陀陀,光灼灼,方為妙用。夫性與情連,性情發動,如龍虎之猖狂。若不煉之,使其降伏,焉能去其猖狂而歸於虛無也。煉性之道,要混混沌沌,不識不知,無人無我,煉之方得入法,降龍伏虎之道既行,又必鎖心猿而栓意馬。所謂心猿意馬者,心如猿猴之狡,意如烈馬之馳,故必栓之鎖之,使猿無所施其狡,馬無所逞其馳,使歸於靜定。
靜定之功,能奪天地造化,陰陽妙理,能靜則萬慮俱消,能定則一念不萌,順而行之為凡,逆而行之為仙,要使心內無一毫雜念,莫一點障礙,空空洞洞,不著一物,杳杳冥冥,莫得一樣,所謂一絲不掛,一塵不染,此乃道之大略。更有深奧不可名狀,只可心領意會。待汝進步之後,吾必與汝點。
馬鈺更取道號丹陽,孫淵貞更取道號不二,是永無二心之意。』
道號取畢,馬丹陽、孫不二同齊拜謝了師傅轉歸內房。
孫不二對馬丹陽曰:『未拜師學道之前是夫妻,如今同拜師傅,習學妙道,是為道友,我稱你為師兄,你呼我作道友。再者學道之人要絕恩愛,必要分房另居,不得你私自到我這裏來,我也不私到你那裏去,有事商量,可命使女往來兩下相請,同到前廳議敘。』
馬丹陽曰:『憑在於你,我無不可,你能真心,我也能實意,便一年半載不到你房裏來,也是無妨。』
丹陽說畢,即叫馬興來抱了毯氈被褥,在前面廂房鋪設床帳,辭了孫不二來到廂房安身。後人有詩言他夫妻分房勇決,故成道亦易。
大道原來不戀情,且看馬祖當年事。
戀情焉得道功能,夫妻分房意最誠。
且說孫不二自與馬丹陽分房之後,不覺半月,一日喚使女來請馬丹陽同去茅庵問道。馬丹陽即離了廂房來會孫不二。
兩人同到茅庵參見先生問曰:『師傅昨言性是先天之物。敢問先天何所似?』
重陽先生曰:『先天者渾沌一氣也,無色無聲,不識不知,有何所做,有言似者,便非先天也。似之一字,便失妙諦,不可以做言之,但言先天有所似,即著於相也。著於相,便失先天之禮。人言先天在這裏,這裏已屬於不是。人言先天在那裏,那裏也非先天義。說來說去無一物,即將一字來擬議,休說一字是先天,一字原來也不是。你今欲知先天理,筆下與你判詳細。』重陽先生說罷,提筆在手,要判先天妙諦,不知怎樣判法,且看下回分解。
性本先天最靈物,能煉真性即先天。
心外求仙路就差,水中月影鏡中花。
先天妙理君知否,只在一心便可誇。
話說重陽先生對馬丹陽、孫不二曰:『性本先天一物,圓陀陀、光灼灼,雖有其名而無其形,不識不知,難畫難描,有何所似。吾今為汝等勉強圖個形像,汝當自誠。』先生說罷即取筆在手,向紅漆凳兒上先畫了一個圈圈 O ,後又畫一個圈圈,於圈圈之內點了一個⊙。
畫畢,即向馬丹陽孫不二曰:『汝二人可識此義理麼?』馬丹陽與孫不二齊聲答曰:『弟子等心性愚昧不能識此義理,望師傅指示。』
重陽先生曰:『頭一個圈兒,是渾渾沌沌,天地未分,日月未判之象,名曰『無極』。
無而生有,故於圈內生出一點,是名『太極』。這一點生天生地生萬物,這先天由太極而生,這一點即為一氣,故曰先天一氣。這性從先天而發,發於未有其身之前,著於己沒其身之後。
這一點靈性,是不生不滅之根,故曰靈根。這靈根無人不有,只是凡人自昧耳,自昧者自迷耳。自迷本性,遂使妄念齊生,邪侈隨念而入,永失先天,不聞大道也。
苦海無邊,何所是岸。嗟乎!悟道者無幾人,行者少實參,先天隨處皆可驗,莫以人心問先天,若以人心問於先天先天原不可得,恃道心問於先天,先天即在目前﹐人心者即一心暗昧貪求之心也,道心者即天良發現之心也。天良既發現,先天不求而自得也。
又要卻病,卻病者非卻風寒暑熱之病,要卻貪嗔頂痴愛之病,此病一卻,百病不生,可以延年益壽,可以成佛作仙,為聖為賢,今將這一部工夫傳於汝等,當勉而行之。
除病之道,要除病根,尋著其根,病不難除也。其病多半從貪嗔痴愛得來,又由酒色財氣所致。
是故修行之人,必先除酒色財氣,去其外感,後絕貪嗔痴愛,去其內傷,病根自拔,病體自癒,然後大道可修,長生可得。
今指酒字而言,有人知酒之為害於道也,誓必除之。及見酒猶津津以戒自持,或因人勸,或見人行令,而遂有欲飲之意,本不曾飲,而此意一起,即如欲也,此乃酒之病根也。除者須於起意之時除之﹐方能拔淨其根。
有人知色之為害於道者,誓必除之。及見色猶念念以戒自持,或嬌姿獻媚,窈窕呈情,而心意頗動,遂有羨慕之情,本不曾通,而此情一起,即如通也,此乃色之病根也。
除者須於起情之時除之,方可盡去其根。可見酒色之病根,皆藏於心意之間,欲去病根之道,先正其心,使誠其意。而病根自斷也。
其病根之不斷者,由心意之未正也。
心意未正,偶發一念,雖不曾飲,而此意已欲飲也;
雖不曾通,而此情已欲通也。
先時原無此想,因感外而動內,猶水中之月,岸石激水,水動則月亦與俱動,雖無其實,而形影已搖也,真道不可得也。
欲求斷根之法,
儒有非禮勿視,非禮勿動,見如不見,聞如未聞;
釋有忘人,忘我,忘眾生,之語;
道有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之說,此皆可以鋤酒色之病根也。
至於財字難言矣,有因道緣未就,而暫作計較者,有因身家甚窮,而姑求生活者,其勢不得不然。
尚有略跡原心之例,其餘若講門面者,有講聲勢赫奕,衣服飲食者,有講田園廬舍者,以及奇技巧淫者,常在石場利數中打滾,屢於算盤斗秤內苛求,既欲求名求利,又欲成仙成佛,這個樣兒也來學道,豈不可笑曰,
至於氣字,人人未平,剛氣誰人有?正氣誰人養?不過使一切淨氣躁氣血氣俗氣,或於貌上流露,或於言中爭勝,或於事中爭強,或於忿中逞雄,認氣不認理,要有浩然之氣哉!如此等人,也來學道,豈不可笑!
此等病根,欲求斷絕之法,儒曰 : 『不義之富貴於我如浮雲。』又曰:『持其志勿暴其氣。』釋曰:『不受福德,得成於忍。』道曰:『悉破吝貪,慈心下氣。』此皆可以除財氣之病根也。
以上四端,欲斬斷病根,必正其心念,儒在乎醒,釋在乎覺,道在乎悟,能醒能覺能悟,則天下事看得透徹也。
重陽先生說除病之理已畢。
馬丹陽、孫不二又問打坐之工如何用法。
重陽先生曰:『靜坐忘情,止念心死神活,厚鋪坐褥,寬解衣帶,於子時向東微微盤膝打坐,握固端身,叩齒嚥津,舌抵上顎,耳以反聽,微開其目,以垂眼簾,以神光返照於臍下,故曰玄關。
靜坐之工,須止妄念,有一毫妄念,則神不純陽,而功難成也,
又要忘情,情不忘則心緒不寧,道亦難成也。
厚鋪坐褥者,使可耐坐而身不倦也。寬衣鬆帶者,使氣得以行住也。
子時者乃陽氣發生之時也。而向東者取生氣也。盤膝而坐者,收養神氣也。握固者,即拳手以兩拇指掐第三指,為忘形也。端身直脊者,使兩間通達而氣不擁塞也。唇齒相叩,使重樓無耗氣之患。口乃氣竅,口開則氣散,故宜閉之耳。返聽者,耳通精竅,遂於音聲,故返聽而不聞。微開目者,使不生於黑暗也。目為神竅,目傷於色,神從色散,全開則神露,全閉則神暗,故半垂簾也。目光自玄宮返照於臍下,猶天之日月光明而生萬物也。
寡言語以聚氣,使氣不漏於口,絕音聲以養精,使精不漏於耳,空色相以凝神,使神不漏於目,故謂之無漏真人也。』
重陽先生講道已畢。又曰:『此乃打坐之工,入聽之門矣,不可視為虛妄,汝等當勤而行之,自有應效,休得懈怠,自誤前程。』先生說罷,又格外指撥一番。
馬丹陽、孫不二默會其意,辭了先生,各歸原處,依法行持,漸有應效,以為道止於斯:再不到庵叩求精微,只按照這一點工夫,儘做過了月餘,馬丹陽正在廂房內打坐,只見重陽先生走進來,馬丹陽起身接入,先生坐下語丹陽曰:『大道無窮,取之不竭,用之不盡,要使貫通萬化,不可執其一端,要誠心向道,真心改過,方可有益於身心也。道不向不成,一時一刻不離本體,一言一動必由寸衷,惺惺不昧,念念皆仁,此真向道也,過不改不除,如病在私,則以公心去其私;
病在欲,則以理心去其欲,病在偏,則以中心去其偏;病在傲,則以和心去其傲。
凡病在此處,即於此處治病,求助如此,隨起隨覺,隨覺隨掃,隨掃隨滅,自然心中和如春風,朗如星月,闊如天地,靜如山嶽,漸漸氣滿神溢,默運乎一元,充周乎四體,不知不覺之間,而大道成也。』
不提王重陽先生與馬丹陽談道,又說孫不二獨自一人正在房內打坐用工,忽見王重陽先生掀開門簾,走進房來,孫不二猛著一驚,慌忙站起身,正要開言問他,只見先生笑而言曰:『道理情微,道法無邊,一體貫通,萬派朝宗,要活活潑潑做來,自自然然行去,方為有功。如你這次冷冷清清,孫孤單單,坐在這裏,總是無益。豈不知孤陰不生,獨陽不長,似你這樣死坐,使陰陽不能相通,怎能懷胎,怎能產嬰兒,我與你講,若要這個不離那個,你若要那個依然不離這個。』
王重陽先生幾個這個那個,把一個孫娘子說得滿臉通紅,羞愧難當,氣得渾身打顫,急忙掀開門簾,跑出外面,到堂前坐下,即喚使女秋香快去請員外來,秋香見主母如此作怒,不敢遲慢,忙到前廂來請馬員外,丹陽正陪著重陽先生講說妙道,忽見秋香慌慌張張走進來,對馬員外曰:『不知主母因何發怒,坐在堂前,叫奴婢來請家爺,有話要說。』馬丹陽即辭先生曰:『師傅寬坐一時,弟子去便來。』重陽先生將頭點了一點說,你去你去,不知此去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不知這個那個理,故起這樣那樣心。
吾度眾生授真傳,無無有有口難宣。
明知大道非遙遠,入不專心便失緣。
說話馬丹陽聞秋香之言,說孫娘子在堂前怒而不息,要請員外去有話言,馬丹陽即與先生說:『是我孫道友不知因何煩惱,要弟子前去敘話,老師傅你寬坐一時,弟子去了,頃刻就回來奉陪。』
王重陽先生笑曰:『你去你去。』馬丹陽離了前廂,來到堂中,見孫不二滿臉通紅,怒不可當,馬丹陽陪作笑容,問孫不二曰:『孫道友因何發惱,莫非家人小子冒犯於你,當主人須要放大量些,不必與他們計較。』孫不二曰:『師兄有所不知,我們把王重陽當個有道之人,誰知那老兒大不正經,適才到我睡房內,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,實是惱人,這道不學了罷。』馬丹陽問曰:『師傅幾時到你房中來?』
孫不二曰:『適才。』
馬丹陽曰:『這便謊言也,先生從早到我屋裏講道,寸步未移,我也未曾離左右,師傅現在我屋裏,秋香來請我之時,也曾看見,你若不信,問秋香便知。』
孫不二未及開言,秋香說道:『我去請家爺之時,王老先生正在講天論地,說得津津有味,家爺同我走後,不知還在那裏不在?』
孫不二聽罷,低頭不語,馬丹陽恐先生在廂房久候,也不與孫不二再言,急自轉回廂房去了。且說孫不二悶著一肚子氣,只望請馬丹陽出來,把先生數說一番,出一出氣,誰知反落沒趣,悶悶不樂,也回去了內房。
又月餘,馬丹陽親至茅庵與先生問道,重陽先生曰:『爾且坐下,吾當語汝。』乃浩然嘆曰:『嗟乎!世之修道者,或在事上修,或在貌上修,或在口上修,皆失之遠矣,於道原無分毫。
叉有從耳目上修,肚腹上修,恭敬上修,一切有為之法皆非道也,有失真道之體,不可謂之道也。
其形流露,不可盡言,有近於旁門者,有假託修煉者,有浮華重而鎮靜少者,有心志切而力量弱者,皆各有病,病在這個太輕,病在那個太重,都未由中自然做去,故樂在此而憂在彼,進一寸而退一丈,未有大道之妙趣,而實不知也。
總之人心不滅,道心不徹。人心不滅者,未看淡俗情,衣服恐其不華麗,飲食恐其不鮮美,聲名恐其不彰揚,才華恐其不顯露,銀錢貨物恐其不多,田園屋宇恐其不廣,一切不能看淡而有求福之心,時而有欲安之意,時而有貧苦之嘆,時而有奢侈之思,滿腔私欲,此即所謂人心也。
不減者,不能看淡世俗使之去也,凡人皆其真性,是有造之道器,可成之根基,卻因不能看淡世俗,而使道心不徹也。
所謂道心者淡有也,淡無心,淡美也,淡醜也,淡得也,淡失也,淡毀也,淡譽也,淡生也,淡死也,能看淡一切,便是道心,此心用來修道而道可成,用來降魔而廢自消也,修道者,可不去其人心,而存其道心耶?但願人人皆發道心而成正果也。』
不表重陽先生與馬丹陽論道,又言孫不二自那日在堂前被馬丹陽幾句話,說得他默默無言,回在房內心中不服,若說在做夢,又未曾睡,夢從何來?況且明明白白見他進來,言語歷歷在耳,為何又說他在廂屋,並未移動。令人揣摩不出是何緣故。正在猜疑之際,又見王重陽先生揭起簾子,笑嘻嘻闖進來說:『大道不分男和女,離了陰陽不成。』孫不二讓他入內坐下,自己卻退在門根前站下,開言問曰:『先生不在茅庵打坐,來在閨閣何事?』
重陽先生曰:『因你背了造化爐,靜坐孤修氣轉枯,女子無夫為怨女,男子無妻是曠夫,我今明明對你講,不陰一陽不可無,陰陽配合是正理,黃婆勸飲手提壺,西家女,東家郎,彼此和好兩相當,只因黃婆婆為媒證,配合夫婦入洞房,二八相當歸交感,結成胎孕在身傍,十月工夫溫養足,產個嬰兒比人強,你今依我這樣做,立到天宮朝玉皇。』
孫不二聽了這話,也不回言:竟出門外,將兩扇房門挪來倒打了,一心要踐前言對質來尋馬丹陽,見廂房門關著,問家僕馬興,馬興說員外往茅庵去了,孫不二聞此言,即向茅庵是來。
且說馬丹陽正在茅庵陪著王重陽先生講道,先生正說到人心要淡,道心要真之處,忽哈哈大笑,對丹陽曰:『你快去!有人尋你來了。』馬丹陽聞先生之言,恐是有客來到,即辭了先生,出得茅庵,往前廳走,正與孫不二劈頭一碰,孫不二一手將他衣服拉著說:『你去看。』馬丹陽問曰:『去看甚麼?』孫不二曰:『你且莫問,去一看自然明白。』馬丹陽只得隨她一直來到內房門首,孫不二將扣扯開,叫馬丹陽進去看來,馬丹陽不知是何緣故,只得走入內去,四下一望,床帳鋪設如舊,箱筒仍如原樣,除掉椅之外,並無別物,遂問孫不二曰:『你叫我進來看啥?』
孫不二曰:『看你師傅。』
馬丹陽曰:『師傅在茅庵與我講道,那裏又有甚麼師傅?』
孫不二不信,親自進來,掀帳揭被,床底床後後,到處尋遍,杳無蹤影,口中不住說是奇怪奇怪!
馬丹陽曰:『有何奇怪之有?這是你道念不純,著了魔也。』
孫不二曰:『師兄說到那裏去了。我生平無雜念,一心好靜。豈有著魔之理?師傅兩次到我房內來,形容宛然在目,聲音然在耳,言語歷歷可記。豈是著魔?』
馬丹陽曰:『先生說了些甚麼言語,你可告訴我。』孫不二遂將重陽先生兩次入房內說的那些言語,對馬丹陽說了一遍。
馬丹陽哈哈大笑,說:『孫道友,你聰明一世,糊塗一時,這回卻迷了。』孫不二曰:『怎麼是我迷了?』
馬丹陽曰:『學道之人,要虛心下氣,不恥下問,方是得一步進一步,一步高似一步。積絲累寸,積寸累尺,積尺累丈。川千成千,以千成萬,道之妙處不以數計,故曰道妙無窮。你今略得了一點玄功,以為道止於此,每月死守著你這間房子,灰心枯坐,不明陰陽之理,不識造化之機,也不去師傅跟前領教,礙以男女之別,遂起人我之見,先生見你死守此法,總不能了道,想親身來指示你,也是妨於嫌疑,故此陽神出現,分身化度,先生屢對我講一陰一陽之謂道,離了陰陽道不成,這陰陽是陽火陰符之陰陽也,非謂男婚女嫁、治世之陰陽也。這個是言如此妙理,惜妳不悟。那個是言這般玄機,嘆汝不識。獨陽不長者 : 陽屬火,火多必躁,不能成丹。孤陰不生者 : 陰生水,水多必溢,不能成丹。此孤陰獨陽者,譬水火不能濟也。總而言之,修道之人,要水火相濟,陰陽貫通,方可還丹。說你背了造化爐者,明說你不明真陰真陽之理也 : 曠夫怨女,亦孤陰不生,獨陽不長之義也!故明與你講學道之人,不可無此陰陽,此陰陽者乃還丹之妙用。黃婆者真意也!以真意會通陰陽,如提壺勸飲良美矣。
真意屬土,土包黃,故喻之為婆。西家女金也,金旺於西,故曰西家。東家郎木也,木旺於東,故曰東家。兩相當二八一斤之數也。金非木之子不剋,木非金之子不生,於陰陽造化,五行生剋之理也。修道者必以意會通,如媒之說合兩家,使金木相逢,兩無間隔,如夫妻之好:洞房者丹庭也,使金木歸於丹庭。金者魄也,木者魂也,聚此魂魄於一處,戀戀不捨,依依相偎,魂不離魄,魄不離魂,似夫妻一般,兩下相當,汞也是八兩,鉛也是八兩。交感是結丹之處:是言魂魄相依,精氣若有所感,凝結其中,如懷胎也。十月者,十是數足。溫養者,火候也。此言精氣凝結,以火候煉成丹,足乃圓滿之謂,工程圓滿,嬰兒降生。嬰兒是真氣所化之神也!此神從泥丸宮出來,上朝金闕而為真人,豈不是神仙麼?』丹陽說畢不二大悟。欲知後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調配陰陽通真意,菩提明淨心掌跡。
若要淨土探玄奇,道在師傅修在己。
既得真傳道可修,三乘妙法任君求。
淵貞當日毀容面,換得金身萬古秋。
話說孫不二聽了馬丹陽之言,是當頭一棒,打破迷網,恍然大悟,如夢中驚醒,嘆曰:『若非師兄之言,險些誤了大事。我平日比師兄穎悟些,怎麼學起道來就不如你?』
馬丹陽曰:『非是你不及我,只因你不去領教,故不如我也。所以說聰明反被聰明誤,許多聰明誤自身,天下事只有學而知之,生而知之者能幾人也!』
孫不二謝曰:『謹遵師訓,從今後當虛心領教。』馬丹陽大悅,自回廂屋去了。過了數日,要到母舅家去祝壽,將禮物辦齊,與先生說明,又邀孫不二同行,孫不二推病不去,馬丹陽只得命家童攜上禮物,自己跨上黑驢,望母舅家去了。
不表丹陽出外,又說孫不二在房內,因馬丹陽說她不肯領教,故此不明道妙。她記在心中,今見馬丹陽不在家中,眾奴僕俱在前面玩耍,她乃獨自一人來到茅庵,見先生盤膝打坐,他便跪在面前告曰:『弟子孫不二心性愚昧,不明至理,以致兩番失誤,昨蒙師兄開示,方知前言是道,自悔不及,望師原宥,重為指點。』說罷,一連磕了幾個頭。
王重陽先生曰:『妳且站立,吾當與汝言,夫道有三乘,量力而行。今吾講與汝聽,看妳能學那一乘?』孫不二即起來,站在旁邊,躬身聽教。
重陽先生曰:『學道之人,要置生死於度外,破得一個死字,可為不死之人。
上乘者,虛無之道也,一絲不掛,一塵不染,如皓月當空萬里無雲,只一點靈根,能奪天地之造化,可參陰陽之正理,以法煉之,可使有歸於無,以無而又生有也,能與天地同老,日月同修,此上品天仙之道也。
中乘者,秉虔誠而齋戒,奉聖真以禮拜,誦天尊之聖號,諷太上之秘文,一念純真,萬慮俱清,上格穹蒼,萬靈洞鑒,靈光不滅,一點真性,直達虛無,位列仙班,此中乘之道也。
夫下乘者,積功累行。廣行方便,濟人利物,多作些好事,常檢點過失,真住自可不昧,靈明原能顯著,或隱或現,與仙無異,此下乘之道也。汝自量力願學那一乘,吾當授汝真訣。』
孫不二曰:『弟子要學上乘天仙之道。』
重陽先生笑曰:『汝心卻大,恐志不堅。』
孫不二曰:『心卻不大,而志甚堅。此身可滅,而志不可奪也。』
重陽先生曰 : 『凡修道者,要得山川靈氣,故地利不可不擇焉。今東郡洛陽靈氣正盛,應出一位真仙,若到那個去處,修煉十二年,可望成道,汝能去乎?』
孫不二曰:『弟子願去。』重陽先生將她看了一眼,擺了一擺頭說:『去不得!去不得!』
孫不二曰:『弟子捨生忘死怎麼去不得?』
重陽先生曰:『死要死得有益,若死得無益,豈不白送了性命?洛陽離此有千里之遙,一路之上,風流浪子不少,輕薄兒郎甚多,若見妳這容貌如花似玉豈不動心?小則狂言戲謔,大則必致凌辱,妳乃貞烈之性,豈肯受彼穢污,必拚一死以全名節,本欲求長生,而反喪生也,我故云去不得。』
孫不二聞言沈吟半晌也不辭先生,出了茅庵來到廚下,將煮飯的人盡皆支開,親自將火燒燃,把一罐清油傾入鍋內,待油煎滾,然後取一碗冷水在手,把臉兒朝著鍋裏,雙目緊閉,便起心腸,把冷水傾入鍋裏,那滾油見了冷水暴來,濺得一臉都是油點,油點著處皆燙成泡。
孫不二忍著痛苦來見先生曰:『弟子這個樣兒可以去得麼?』
重陽先生一見拍掌笑曰:『妙哉妙哉 ! 世間也有這等大志向人,也不枉我到山東走一場。』
先生說罷,即將陰陽妙理,造化玄機,煉陰成陽,超凡入聖之工,盡傳與孫不二。傳道畢,曰:『大道隱於不知不識。這不知不識工夫,又要待幾分瘋顛方掩得過於人,使人不知我有工夫,不識我有修行,等到大功成就之日方可現身說法。汝待面上油泡痊癒遠往洛陽,也不必來辭我,等你功圓果滿之時,蟠桃會上再相見也。』
先生說畢,瞑目不語。孫不二向著先生拜了幾拜,出了茅庵,只見僕婦婢女從外進來,劈頭碰見,駭得他們大吃一驚,若不是原樣衣服,險些認不出來。當時齊來相間,是何緣故,孫不二說:『我欲與重陽老先生造幾個油餅,恐你們不潔淨,故將爾等支開,我親自動手,誤將冷水傾在液油內,一時躲避不及,故此滿臉都燙成泡,這是我一時災星,不甚要緊,你們不必驚慌。自各去料理正事,勿叫我為念。』說畢,竟歸內房將門掩閉,默思先生所傳的工夫,逐一做去。口訣妙言,從新演來。
過了兩日,丹陽歸來將進門,眾僕婦便將孫不二被滾油燙壞面目對他說知。馬丹陽不勝嘆息,先到茅庵見過了先生,然後到上房來會孫不二。只見她滿臉是泡,泡已潰爛,黃水交流,把一個如花似玉的面孔弄成一副鬼臉。馬丹陽一見,未免嗅嘆,遂叫了一聲:『孫道友,妳為何不小心,被油燙成這個樣兒,若了妳也。』話未說完,孫不二圓睜雙眼,將馬丹陽望了一望,大笑不止,走上前一手將馬丹陽拉著說:『你是西王母的童兒麼?他叫你來請我去赴蟠桃大會,我今日便同你上天宮去。快走快走!』說罷,就爬上桌子,手扯窗格,要往上升之狀,忽一交跌將下來,睡在地下,呻吟不止。馬丹陽忙將她扶起,她卻又哭又笑,馬丹陽見她這般光景,心中覺得有些悽慘,復至茅庵來見先生曰:『我孫道友想神仙想瘋顛了,如何是好?』
重陽先生曰:『不瘋不顛,誰做神仙?』馬丹陽要再問時,先生已瞑目入靜,並不理會。馬丹陽見先生不理,只得出了茅庵,轉回廳前,悶悶不樂。
又說孫不二,一些瘋話,把丹陽支開了,落得清清靜靜,正好用工,做到性體圓明,妙不可言,心地朗然,才識辦道有許多好處,甚是喜歡,即取菱花鏡兒一照,自己也著了一驚!照見滿臉疤痕,紅黑不一,又兼月餘,未曾梳粧,亂髮蓬蓬,就像一個披毛鬼,分明是鳩盤荼、活夜叉。那裏像什麼員外娘子?孫不二照罷形容,心中大喜,自謂洛陽可以去也!於是胡亂將衣衫扯破,用些鍋煤向臉上抹了一把,跑出堂前,大笑三聲,早驚動了那些使女丫鬟家人小子,一齊到來,將她圍住。孫不二見他們靠過來,便往外走。眾使女來拉,孫不二即用口亂咬。有一個貼心的丫鬟,死死拉著孫不二衣服不放,被孫不二掉轉頭來,照她手上一口,咬出血來。那丫鬟將手一鬆,早被她走脫了。眾僕婦使女,見她勢頭凶猛,不敢來拉。慌忙報與員外得知。又說馬丹陽正在廂房內打坐,忽聽外面喧嘩,忙下座來,往外觀看,只見眾僕人來報道:『孫娘子瘋顛大發,跑出外去了。』馬丹陽聞言,猶恐有失,急命僕人快快去趕,自己隨後也來追趕。
且說孫不二,一直走出庄來,那看庄門的人也攔擋不住,她庄前庄後的人,一時認不出是孫娘子,所以被她走脫。孫不二知後面必有人來追趕,見那邊村外堆有亂草,她便闖入草內,果見馬丹陽同著家人小子僕婦使女趕來,往前去不多時,忽又轉來,仍由原路去了。孫不二在草內看得明白,見他們走遠了,方才出來,望東南而行。白日乞討鄉村,夜晚宿在古廟,總是荒涼僻靜無人之處,大樹懸岩,能遮雨之地。若有人來問她,她便天上一句,地下一句,胡言亂語又哭又笑。別人見她這個樣兒,知她是個瘋顛之人,也就不問她了。所以一路之上平平安安,見正人君子,也問一問路,不上兩月,竟到洛陽。不知果能成仙了道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
一葉扁舟游大海,萬丈波濤不著驚。
陷溺沈淪己有年,愛河滾滾浪滔天。
修行自可登高岸,何用中流另覓船。
話說孫不二自離了馬家庄,一路之上假裝著瘋顛,行了數月,來到洛陽城外,有個破瓦窯,她便在窯內棲身,常住縣城乞食,裝成十分瘋魔,惹得那些小兒跟到一路,瘋婆子長,瘋婆子短,所以把她喊出了名。這城鄉內外都曉得她是瘋顛女人,再無人來擾她,因此得安心悟道,合著重陽先生大道隱於瘋顛之言也。
又說洛陽縣有兩個出名的痞子。一個叫張三,一個叫李四,往往姦淫欺詐,無所不為。屢見孫不二在街上乞食,雖然面貌醜陋,卻也明眸皓齒,若非臉上有許多疤痕,卻也人材不弱。這兩個痞子看在眼裏,記在心裏。那夜月白風清,滿天星斗,二人從鄉間痞騙良民回來,吃得醉醉薰薰,路隔破瓦窯不遠,張三對李四說:『我們且去與那瘋婆子作一作樂 ! 』李四說:『去不得 : 去不得 : 我嘗聽人言,若與瘋顛的女人做了事,一輩子倒霉頭,永不得長運氣。』張三說:『咱們是天神不收,地神不要的人,管他甚麼長運氣不長運氣。』遂不聽李四之言,竟往破瓦窯是來,李四也只得跟他一路往前面走去。行不數步,猛見頭上一朵黑雲,將近窯邊,猛然一聲霹靂,如山崩地裂一般,從一人頭上震來,嚇得張三李四渾身打戰。
那朵黑雲,條爾散漫,天地昏暗,伸手不見掌,狂風驟起,吹得二人徹骨生寒,一陣猛雨落將下來,在二人頭上如擂鼓一般,打得二人頭昏腦痛。李四用手要顧腦殼,那雨打在手背上,如鐵彈子一樣,方知不是雨,原來落的是冰雹,人呼為雪彈子,俗名冷子,這冷子打得二人走頭無路,沒處躲藏。李四不住說道:『活報應 : 我原說不要來,你強著走來,且看如何!』張三聽見李四埋怨,心中作惱,忽一腳踩在雪彈子,那雪彈子光溜溜的,如何踩得穩,一溜就是一蛟,慌忙爬起來,又踩虛一腳,又是一撲扒,就像有人推他一般,一連絆了幾絆,絆得頭破眼腫,肉爛血流,只是喊天。不一會雲開月現,依然星光滿天。李四雖挨了些冷子,卻不會絆蛟,倒無大損,只有張三被這幾跤絆得頭昏眼花,只是吐舌搖頭說:『了不得!了不得!這瘋婆子犯不得!』李四說:『你才曉得犯不得,看你下回再來不來!』二人連說邊走,各自回家。李四把這段情事,對那些流氓痞子說知,一人傳十,千人傳百,因此那些不學好的人與乞丐等再不敢到破瓦窯來。孫不二在洛陽一十二年,修行悟道:永無歹人相犯,皆賴李四之功也!後人看書到此。有詩嘆曰:
真人在此悟玄功,豈叫狂徒來逞雄。
冰雹降時遭毒打,方知護法有天公。
王重陽先生在馬員外家不覺年餘,外面有幾個村老閑談,說馬員外不會享福,白白將一分家財捨與別人,把一個員外娘子氣瘋了,不知走往何處去了。內有一個五十餘歲的人,名叫段安仁,說道:『我昨日到他庄裏去會馬員外,門外無人看守,我一進門,並不見一個婦女,盡是些男子。我問員外在那裡,他們對我說在後面茅庵內聽重陽先生講道。我便往後走,見修蓋許多茅蓬,馬員外同王重陽在當中一所茅蓬打坐。馬員外看見我,即出來陪我到前廳敘話。我問他娘子的下落,馬員外說她有她的道,我有我的妙。我又問怎不見丫鬟使女?
員外說:男使之婚,女使之嫁,各立家室,永無欠掛。我又問修這些茅蓬做啥?員外說,召集修行人悟道,養真性。我又問重陽先生怎不見出來?員外說他最愛清靜,不與俗人交。』我問畢與員外把事交代了出來。過著馬興,我又問馬興:『你們這庄子,先時多熱鬧,如今為何這般冷淡,好像寺院一般。』馬興說:『你不知道,我家來的這位重陽先生是個活神仙,他不喜歡熱鬧,愛的是清靜。自孫娘子走後,他將庄裏丫鬟使女僕婦等盡付遣去,只留下我們幾個老好在此看守故這般冷淡。』我又問馬興怎見得重陽先生是位活神仙?
馬興答我曰:『凡家中的事與從前的事,莫得人對他講他都曉得,這不為奇?還有未來之事以及某日晴,某目雨,他無不知,豈不是活神仙麼?』
段安仁將馬家庄的話說完,眾村老之內有一個姓潘的老漢曰:『依你這樣講,他能知過去未來之事,我們這乾旱許久,未曾下過雨,何不同去問他幾時有雨?』眾村老齊曰好,即同潘老來至馬家庄。先見馬員外說明來意,馬丹陽即引眾老同到茅庵問重陽先生幾時有雨。
先生曰:『你們村東頭土地廟,牆壁上註得有雨期,你們去一看便知。』眾村老聽了這話即出庄來。回往本村,向東頭是來,到了土地廟跟前,果見粉壁上寫得有幾行字。潘老即念與眾人聽曰:『人王面前一對瓜,一顆珍珠照王家,二十三天下大雨,和尚口內吐泥巴。』後面幾行小字寫著四字破,潘老看罷,笑曰:『這是那些學生娃子在此寫的一首字謎,有甚麼雨期?』眾村老曰:『是個啥字謎,你猜得著否?』潘老曰:『我慣懂字謎。怎麼猜不著?』眾村老曰:『你既猜得著,快猜來我們一聽。』潘老曰:『人王下加雨點是個金字,王字旁加一點是個玉宇,二十三天下大雨,鬥攏來是滿字。和尚去其和字而留尚字,泥巴土也。尚字加在土上豈不是個堂字,明明是金玉滿堂四字,那有雨期?』段安仁走上前用手指著二十三天下大雨之句曰:『這明明是雨期,你們偏說沒有,雖然是幾句啞謎,卻有機緣在內,今日十九,隔二十三只有四天,看二十三有雨無雨,便知他靈也不靈。』眾村老齊曰言之有理,於是各自回家去。
到了二十三日,黑雲滿天,大雨如注,從早至午兩方止。眾村人始信重陽先生之神也。又有北村一人失牛,遍尋不著來問先生。
重陽先生曰牛在南村大樹之上,鴉雀窩內。那失牛的人聽了這話,忍不住笑說:『偌大的牛,那一點點鴉雀窩如何裝得下?』
重陽先生曰:『你去自可得牛,不必多言。』那人只得出了茅庵,來在南村,果見大樹甚高,上有雀巢,鄉裏人原會爬樹,即爬上樹去採取雀巢,原是一個空窩,用手扯了一下那枯枝墜來,打在臉上,略一低頭,看見村裏破屋之內栓著一條牛,仔細一攪,正是所失之牛。這牛趴在破屋裏,外面堆柴草,四圍遮掩,若非從高望下,再也看不見。其人忙下樹來,心中明白,這村裏原有一位樑上君子,慣做此事,若非先生指示,他到晚間便把牛牽到遠方賣與別人再尋不出。其人到破屋裏各自去把牛牽回。
此話不提,那日西村裏又有幾個人有問事,內有一個十三、四歲的孩子,說他哥哥出門數月,不知幾時回家,因此來問老先生,重陽先生曰:『回去問你媽的手。』那娃子聞言笑個不停。稍後回得家來,見他媽手自拿著一封書信說:『你哥哥在萊州做生意,帶得有書信回來,帶信人將才走了,你可拆書唸與我聽。』那娃子拆書念曰:『不肖男書奉慈母,自父去世,蒙母教育成人,今體父志,出外貿易,頗還順遂,目下帳未收齊,不得速歸以慰母心,待秋涼之時,九月半間歸家,侍奉甘旨。』那娃子未曾看完,拍手大笑說:『好靈驗!好靈驗!』他媽正要問他,只見門前來了五六個人,不知為何?且看下文分解。
不因漁父引,怎得見波濤。
恩愛牽纏解不開,一朝身去不相偕。
於今撒手無沾滯,直上瑤池自玉階。
話說西村那娃子,正要將重陽先生問手之言對他媽媽講說,忽見門外來了五六個人,問馬家庄那條路去。娃子說:『你們問馬家庄,敢莫去會活神仙麼?』那些人答曰正是。娃子聽說他們幾個要會活神仙便高興的不得了,對他們說不遠,我引你們去。說罷,即往前走。眾人隨著他離了西村,不一時來到馬家庄。合該有緣,正過著馬員外坐在廳前,見他們進來即起身迎入廳內坐下,便問眾位到敝莊何事。他們幾人說是來求道的。馬丹陽聞言,即引他們到茅庵參見先生。內有一人姓譚名處端,號長真子。昔年身染沈痾,王重陽初到山東之時,曾授與卻病之工。將病卻好,一心悟道,遍訪先生,杳無下落。今聽人言,馬家庄出了一位活神仙名叫王重陽,才知先生在此。又約了一個好道的人,姓郝名大通號太古,是本府文登縣人。其餘幾人,也是學好之人,不必表他名姓。
當下譚長真又謝先生昔年卻病之恩,始言今日來學道之意。重陽先生曰法門大大開,去的去,來的來,去者不留,來者不拒。即命馬丹陽送他們到茅庵第二號去駐紮。過了幾日,又來了兩個修行人,一人姓劉名處玄,號長生子。一人姓王名處一,號玉陽子,俱係山東人氏。馬丹陽接見,問明來意,也是來求道的,即引他二人到茅庵參拜先生。重陽先生命馬丹陽送在茅庵第三號棲止。於是東來一個西來一個,不上月餘,來了數十人。重陽先生叫馬丹陽與他們議定執事各管一宗,俱有規條,不得擅越,諸事停妥,重陽先生與他們講論坐工,眾弟子分兩班序立,躬身聽講。
重陽先生曰:『人身以氣為本,以心為根,以性為幕。天地相去八萬四千里,人心腎相去八寸四分。腎是內腎,臍下三寸三分是也!正串著一脈以通息也。浮沈息總百脈,一呼則百脈皆開,一吸則百脈皆閉。天地造化流行,亦不外乎呼吸二字。人呼吸在心腎之間,則血氣自順,元氣自固,七情不肆,百病不治而自消也。
打坐之法,每子午卯酉時,於靜室內厚鋪坐褥,於褥上盤膝而生,微目視臍,以棉花塞耳,心絕念慮,以意隨呼吸,一往一來,上下隨呼吸之間,勿遲勿速,任其自然,坐一灶香久,覺得口鼻之氣不粗,漸漸柔細,又一炷香久,覺得口鼻之氣,似有若無,然後緩緩伸腳張目,去耳塞,下座行數步,又側身偃臥,片時起來,啜粥湯半碗,不可作勞,切勿惱怒,以損工夫而傷真氣也。』
打坐工夫不在多,全憑煉氣與除魔。
且將障礙一齊去,勿使心頭有網羅。
障礙不消煩惱聚,網羅不解怎娑婆。
分明至理相傳授,切勿因循自坎痾。
重陽先生講論坐工後,下座養息,眾弟子亦各歸寮,丟下不敘,又表這山東登州府棲霞縣荳村,有一人姓邱名處機,字啟發,弟兄三人,長兄啟明,次兄啟興,父母早喪,這邱啟發多蒙兄嫂看顧,得以成人。讀過幾年書,也能詩詞歌賦,但無心於功名,一味好靜,常獨坐終日,不與人言談,似乎其中有所得意處,而入莫如其所以然。兄嫂屢勸他讀書求功名,他使答以讀書原為窮理,豈希圖功名。又欲與之議婚,他又堅辭不肯,曰男子未立豈可以婚姻牽絆。兄嫂聽他言語不凡,也不敢苦勸,由他自便。邱啟發嘗語人曰人生在世,苦不尋個出頭路徑,終日爭名奪利,貪妻戀子,無常一到,萬事皆空。人以為世事皆真,於我視之如浮雲朝露,夢幻泡影。
一旦聞聽人言,寧海縣馬家庄有一位王重陽先生,廣有道德,是個大修行人,棲霞縣也有幾人在那裏學道。邱啟發生平愛的是道,聞聽此言,也要去學道。未得與兄嫂說明,又怕兄嫂不許他去,只得暗地收拾一點盤費,帶了幾件隨身換洗的衣服,悄悄離了家庭,望寧海縣而來。
不一日到了馬家庄。那日正遇馬丹陽當值,問明來意,簿上註了姓名,譚、劉、王、郝等齊來探問,俱皆歡喜說道,如此青年,便能誠心學道,誠罕聞也。說罷,即引他到茅庵拜見重陽先生。馬丹陽遂將他來學道之意對先生說知。重陽先生把他瞧了一瞧,擺一擺頭說:『此人心思太多,過於伶俐,學不了道,早些急自回去罷 : 休得自誤。』邱啟發跪而言曰:』小子一心學道,並無二意,遠望先生收錄。﹂馬丹陽也替他哀求,先生只是不允,說:『非是我不收他,此人苦根甚重,怕他後來受不過磨難,必生退悔之心,不如不收他為妙。』
邱啟發再欲哀告,重陽先生竟出茅庵觀花去了。馬丹陽等無奈何,只得將邱啟發引到前廳住下,使他打掃廳堂,暗裏也與他傳了些打坐工夫。一日,啟發對馬丹陽曰:『老先生既不肯收錄於我,我今何不就拜你為師?』馬丹陽曰:『不可不可!求人須求大人,拜師要拜明師,我不過略曉得一點初工。至於大道,我亦未聞,你且安心住下,我與你慢慢周旋。』邱啟發聞言甚喜,早晚二時殷勤一切,若有支使,聲叫聲應。住了幾日,把眾人都混熟了,個個都喜歡他,一日跟隨眾師兄到茅庵,只見重陽先生坐在當中,眾弟子兩旁站立,恭聽講說。
重陽先生曰:『吾自到此來,婆心度世,苦口化人,意欲使人人同歸覺路,在在共出迷津,夫余亦人也,生能好道,少而痴蠢,長而怪異,壯而通神,世之奇吾者,皆以吾為異也!夫吾豈肯異哉!不過蠢耳庸耳愚耳而已 ! 吾何異?不貴不妒,不想不妄,蠢也!不知計慮,不明巧拙,愚也!不言怪異,不落塵俗,庸也!世人說我蠢、笑我愚、責我庸、吾轉痛世人之至蠢至愚至庸,而不知振拔,吾即以至蠢至愚至庸之道,以醒悟世人。
汝等不能知,即不知道。故修道者,必自煉心始,然煉於未發,尤貴煉於既發。如游心放心諸雜念心,皆既發之心也。而欲使之寂然不動,殆必守其心、定其心、收其心。夫守心是守其未動時,定心是定其必動時,收心是收其已動時。收之不易,先要隨起隨收,收之愈疾,守之愈堅,守之愈堅,定之愈永,此乃我道門修心之妙!要使此心空無一物。蓋心者即先天一氣之真陽結成,故心屬火,非純陽無陰也。陽中自有真陰,故心形上有三數覆下,下有偃月載上,可見陽非陰不長,陰非陽不生,真陰從真陽,故以心名,所以動一毫妄念,心內就短少一分真氣。一事入心,便添一種魔障,故心一起,即不以小名,是名曰(念),念字之形,人有二心也。人有二心,不能專一,故百事無成,至於道更遠也。』
重陽先生曰:『心為一身之主,有一無二,若起二心,是謂之念也!此今一萌,便生出許多虛妄之事,而心也不能作主,致使此身陷於沈溺,嘆乎 ! 難以拔度也 ! 』正講之間,只見邱啟發在人叢中聽得高興,連聲稱妙!先生將他瞪了一眼,遂不再講。眾門人出來盡埋怨他不該聲張,以致先生停講。邱啟發裝不聽見,恁他們胡怨恨一陣,暗思先生煉心之言,即煉道之訣也!煉道者苦不先將心煉好,縱有妙道亦煉不成。於是每日檢點其心,看有差失無差失,有過錯無過錯,一旦見眾師兄不在前廳,必是在後面聽先生講道,他也跑去聽講,不知聽些甚麼?且聽下文分解。
天下原來無難事,只怕世上有心人。
磋嘆凡夫不悟空,迷花戀酒逞英雄。
春宵漏永歡娛促,歲月長時死限攻。
弄巧常如貓捕鼠,光陰卻似箭離弓。
不知使得精神盡,願把此身葬土中。
話說邱啟發見師兄道友不在前廳,必然在後面聽先生講道。他卻往茅庵是來,果見先生在座上說法,眾門人序立兩邊,他也不進內去,就在門外洗耳靜聽。只聽先生講曰:『修行念頭,細中有細,有一念之私,即有一毫渣滓在心,有一念之欲,心中即有一大魔障。蓋私欲一起,即失先天。必去私欲,方可存先天。先天者一氣也,私欲起則火動,火動則氣散,氣一散何有先天,又何以審火候?私重則氣敝,又何以復靈機?欲甚則氣枯,又何以得奧妙?其機如此,私念當除不當除?欲念當除不當除?妄念當除不當除?有私念者聽吾言必戒!有欲念者必戒!有妄念者必戒!總要將心養得寂然不動,然後念頭可滅,念滅則私盡,私盡則欲淨,欲淨則陽純,陽純而陰消也,真仙大佛,無不從中得來,皆於念頭處下手,不可視為具談。』
重陽先生正請到精微之處,邱啟發聽忘了形,無意之間說了一聲好。重陽先生向眾子弟說:『門內說法,門外人聽,試問何人,誰是知音?』先生說罷,馬丹陽朝外一看,見是邱啟發,即叫他進來,先生一見,怒向馬丹陽曰:『我曾吩咐你打發他回去,為何仍在此處?』話未說完,只見劉長生、郝太古、王玉陽、譚長真,一齊上前告曰:『邱啟發既來拜師求道,望先生憫念,將他收在門下,早晚領教受誨。』
重陽先生曰:『非是我不收留他,怕他心不真切,偶一受磨難,便生返悔之心,那時道也修不成,反招罪過,不如不收他為妙。』劉長生等又苦苦哀求,邱啟發跪在地下不起來。
重陽先生曰:『爾等既再三薦引,難道我全不准情,你們這般看照他,我即將他收下,與他取個道號名叫長春。』邱啟發即起來三跪九叩,拜過了先生,又與眾人作禮。先生下座,各歸原處。又過了月餘,先生吩咐馬丹陽邀齊眾道友到內廳,這回說法,必須於庵外設壇。馬丹陽領了先生之言,即去辦妥。不一會大眾齊集,衣冠楚楚,禮貌堂堂,同到庵前,請先生上座說法。重陽先生出了茅庵,上得座來,正容端坐良久言曰:
『我教以靜為主,這靜字上可以參贊化育,下可以包羅萬象,我將這靜字為汝等宣說,不但修行悟道可用,即齊家治國亦不可少也!『靜』之一字,妙理無窮,但言靜者多,而知靜者少,故欲靜而不能靜矣,是未尋著靜之根源,靜之根源先要看空世界,靜之門,當從不靜處下斬絕工夫,靜之終當於常靜時用。
防備妙法,念頭一起,隨即消滅,滅而復生,不使之生,生而即滅,使其永滅,靜之極,不靜自靜,何嘗言靜,何嘗言不靜。止於至善者,莫過於靜,靜之於斯,泰山崩前而不驚也。非故不驚也,崩前而若未崩前也!美女當前而不動,非故當前不動,而若未富前也。至於動作行為,待人接物,其鎮靜之功,自然有不知其所以然者,父母見之頑者慈也,兄弟見之戾者和也,妻子見之悍者順也,朋友見之偽者誠也,俗者見之粗者細也,士人見之肆者斂也。
以此忠君,忠是性分;以此一愛民,是真實之愛,非姑息之憂,有何不行之道,不伸之志哉!斯其非奇也,而奇不可言,不特靜中靜,而動中亦靜,動靜俱靜,道可有成。佛言明心見性,非靜不能明與見也;儒言窮理盡性,非靜不能窮與盡也;道言修真養性,非靜不能修與養也。
靜者三教之命脈,不特此也。試看一日非夜之靜,無以為晝之動之本:四時非冬之靜,無以為春之動之本,是道本於靜,自然之理也。道本自然,舍靜從何入門?
重陽先生說這靜字,是三教不離的工夫。士農工商、王侯將相,都要由靜而後能安、安而後能慮、慮而後能得。父母能靜,而子自孝;君王能靜,而臣自忠;弟兄能靜而和睦,朋友能靜而信實,夫婦能靜則順從。把這靜字說與眾門人聽,明知這數十人之內,只有邱、劉、王、譚、馬、郝六人才肯專心悟道,其餘那些人俱是始勤終怠,有起頭無結尾,算不得正經修行之人,後來難免爭名奪利之行。故將這鎮靜之工說與他們一聽,使他們得這工夫,消一消乖戾,習一習涵養。雖不是超凡入聖,方可以修身齊家,不失為好人也,不枉到此投拜一場。
且說邱長春聞聽先生把這靜字,說得自自然然。透透徹徹,有許多好處,不禁心頭發軟起來,手舞足蹈,卻被先生看著,怒指長春而言曰:『你這人聞道不進,如理不悟,徒以聰明顯露,伶俐施逞,不能隱忍潛藏,只知使巧弄乖,非道器也!我幾次說法,被汝越規犯矩,我今當遠避汝於東南,免得你常來擾我。』
遂對馬丹陽曰:『我明日要往江南訪道,只要劉長生、譚長真、赦太古、王玉陽四人同去,汝可照理家園。其餘諸人任他們或行或止,聽其自便。我此去多則一年,少則半載,才得歸也。』
先生這話吩咐出來,或惹動了眾門人思家之心,有的要回去看望父母,有的要回去顧盼兒女,連夜收拾包袱行李,只等天開亮眼,都來與馬丹陽告辭,更託轉覆先生。馬丹陽少不得送他們出庄去,大家拱手一別。馬丹陽轉回茅庵,重陽先生吩咐馬丹陽,取出五件袖衣,五個蒲團,道帽棕笠芒鞋草履岩飄便鏟一切等物。重陽先生與劉、郝、王、譚俱換了道裝,道家打扮,趁著天色未曾大明,悄地出了馬家庄。馬丹陽送出度外,回身轉來,只見邱長春作揖告辭。馬丹陽問他何往?邱長春曰:『我要去跟隨師父。』馬丹陽曰:『師傅見不得你,因此才走,你今趕去,必要受氣。』邱長春曰:『師傅豈當真見不得我,不過願我學好,我若不去,豈不辜負師傅一片好心?』說罷就走。馬丹陽叫曰:『快回來,我有話與你說。但不知說些甚麼?且看下卷分解。
諸人私家各自去,長春戀師趕將來。
去惡猶如解亂絲,靈心自有解開時。
若教錯用些兒力,萬劫千生莫了期。
話說馬丹陽叫邱長春回來言曰:『先生眾師兄皆改換道裝,方可遠遊,你這個樣兒仍是俗家打扮,如何去得?我有袖衣道帽,你可穿戴起來,便可去也!』邱長春聞言大喜,即時穿上袖衣,戴了道帽,又將馬丹陽的蒲團便鏟岩孤一齊拿上來追趕先生。走了一會,遙見譚、郝等隨著先生緩步而行,長春見鄉間有人吃早飯,他暗想:我們走得早,未曾用飯,不如我去化些齋飯,供食師傅。從未化過緣,又不知怎樣化法,管他,老著臉站在人家門口,將飄岩含在手中,卻怪黃犬一吠,就有人出來一望,轉身進去,滿滿的裝了一碗粟米飯來,傾在他岩瓢內,長春歡天喜地,又化了兩家,飄已裝滿,雙手捧著來趕上先生。
且說重陽先生走了多時,到一大樹下緩息,問劉、郝等可曾帶得有盤費嗎?劉長生答曰:『因先生走得太急,我等一時忙追,未曾向馬師兄討得盤纏。』先生曰:『既未曾帶盤費,各自化飯吃去罷,我在此等候。』四人聞言,各拿岩孤化齋去了。重陽先生獨坐樹下,忽見邱長春捧一飄飯來供養先生。重陽先生怒曰:『誰教你來擾我,我受不起你這供養!』長春再三啟請,先生全然不理。稍後,劉、郝等各化得有些齋飯來請先生用,先生將劉長生所化之齋吃了一些便不用了。他們俱已食託,同齊起身,行了十餘里,天色將晚,見路旁有座冷廟,即進廟去。打掃潔淨,鋪下蒲團,打坐一夜。
次日師徒大人又往前行。邱長春在後邊沿路化齋,遇著一家善人叫他吃飯,長春曰:『我有師傅在前面,他老人家未屹,我焉敢一受用?『那家善人說:』這也無妨,你且去吃,我與你另收拾些潔淨齋飯,拿你岩飄裝端去供養他也不為遲。長春見他說得有理,便上席去。飽餐一頓,然後下來與善人道謝,果見岩孤滿盛齋飯,雙手捧著,往前趕來,見先生相隔不遠,只叫師傅慢走,弟子送飯來了。
重陽先生裝不聽見,只顧前行,長春放大步是來趕上先生,將飯食捧上,先生將飯食看了一眼說:『此乃一家之食,我無功可受,豈不問一瓢千家飯,孤身萬里遊乎!』長春聞先生之言,默默無語,轉眼之間先生往前去了。心想把飯還那善人,一去一來就耽擱路程,想吃了肚腹又飽,無奈何拖著岩孤,隨後而來,端得兩手酸麻,周身流汗,方兄眾師兄同先生坐在前面石上用齋,幸喜他們所化飲食甚少,他即將這一瓢飯與他們奉上。一人吃上一點才把這飯吃完。是夜又宿古廟,長春心中暗想,我師傅是陝西人,不喜愛飯食愛吃饃麵,我明日去化幾個饃來供養於他。
是夜主意打定,到了次日,果然化得幾個白麵饃來敬先生。重陽先生怒曰:『我原說不吃你的,你苦苦擾我,卻是為何?』說罷,將岩孤奪過往地下一摔,險些把岩孤摔破,那幾個蒸饃滾在坎下,邱長春忙將岩瓢拾起,把蒸饃入瓢內,看先生時已走遠了,他即隨後趕去。
看官你道重陽先生為何這般凌辱長春?因他是幼年學道,不比劉、郝、王、譚是化了氣質的人,若不深加琢磨,焉能使其成器?正所謂磨他種性,誰知長春根基深厚,屢受叱責,並無一點怨恨之心。
王重陽先生師徒幾人,走了兩月有餘,是時天道寒冷,他們在鄉間化得有幾捆柴草,是夜雨雪十分嚴寒,他們取了一些柴草來燒火烤。重陽先生一見心中作惱,是來將那幾捆柴草一齊拋入火內,霎時燒著烈燄騰騰,火星亂飛。重陽先生拿著便鏟,將柴草按了幾下,火燄頓滅,濃煙亂冒,熏得他們走頭無路,廟子又窄小,風往內吹,邱、劉等被熏不過,只得出山門外避一避煙,一個個揉眉擦眼,都說好煙人!好煙人!先生見他們出去,即將山門閉了,蒲團移於門下抵門而坐。他們在外站了一會,到不煙了,卻又寒冷起來,轉過身推門,那裡推得動,又不敢喊叫,都在廊簷下坐著,忽一陣雪風吹來,冷得他們幾個戰戰抖抖。劉長生說:『先生傳得有火工,我們大家何不做一做,以消嚴寒。』
長春與眾道友做起工夫來,閉息聚氣,搬運起來,不一會,不但不冷,反覺熱起來。一會兒天色明亮,見山門已開,大家入內,只見先生坐在蒲團上,怒而不息,向他們言曰:『汝等畏熱懼冶,貪生怕死,棄真求假,貪烤假火,而不肯運真火,苟圖安然。而不深用工夫,這般懶散,如何修得成道?若不重重杖責,畢竟始勤終怠。罷即命王玉陽把戒尺拿來,每人責打二十,以戒將來。』劉、郝等聞言面如土色,不敢回言。邱長春跪在先生面前說道:『是弟子一人之錯,與眾師兄無干,我情願受責,望師傅赦卻他們。』生曰:『是你願替他們受責,每人二十,總數算來,該打一百。劉、郝等齊來求饒,先生嘆曰:『等互相告免,吾焉有不釋之理,但下次不可如此,恐自誤前程也。』罷,即將戒尺丟在地下,又對劉長生曰:『一時性起,執意南遊,至此興盡,仍欲北還,即刻起程,勿容擬議。』
說罷,便往外走。邱、劉等慌忙收捲蒲團,拿著便鏟,與那看香火的老漢告辭已畢,隨後來趕先生,仍由舊路轉回山東,不久到了寧海縣,來在馬家庄。邱長春先去報與馬丹陽得知,丹陽慌忙出來迎接先生入內,仍後面茅庵住下,一向無事,不必納言。過了月餘,那些門人聞聽先生歸來,一個個又來學道,依然熱鬧起來,先生想出個妙法要遣散他們。不知如何遣法?且看下回分解。
不將假意遣開去,焉得真心悟道來。
風旛動處原非真,本性圓明是法身。
解得拈花微笑意,後來無處著纖塵。
話說重陽先生見那些學道之人,依然聚集,察其中並無真心向道之人,不過徒沾虛名,指道為由,欲人知他在修行悟道,其實並無一點道念,苦不便他散去,人必以假亂真,使法門不得清靜矣 : 想出一個妙法來,點了一點頭,忽然大叫幾聲不好不好 : 驚得那些人齊來相間,先生曰:『我不該出門,在路上受暑溼之氣,使我心頭結鬱,身上起泡。』解衣與眾人看,果然心頭腫起,渾身是泡,慌得馬丹陽與邱、劉等忙士求醫尋樂,一連請了幾個名醫,用過妙藥數劑,總不放驗。又過兩日,泡皆潰爛,膿水交流,臭氣難聞,那些學道修行之人背地私議說:『重陽先生定然無道,自身難保焉能度人?病都卻不了,怎得成神仙?我們各自回去罷!免得耽誤大事。』於是陰是一個,陽走一個,不上兩日,走得乾乾淨淨,只丟下邱、劉、譚、馬、郝、王、六人,日夜服伺。
先生見眾人走完,遂叫他們、六人近前吩咐曰:『我明日午時必死,但我自到此來,把馬鈺一項銀錢,被我用濟貧苦又幫湊別人埋葬嫁娶,以及遣嫁使女丫鬟,圓成家人小子一切聘禮,化費銀錢若干。又供養這些來學道的人一兩年,故此將銀錢盡行用完。如今庫藏一空,我死之後,若辦喪事,必要當田賣地,但依我吩咐,不許化資銀錢,我若死時,也不須悲哀啼哭,休得祭奠開弔,只要幾塊薄板,裝著臭皮囊,使邱、劉、王、譚、郝五人,輪流抬回陝西終南之下,繩索斷處,是吾葬身之所,不得有誤,若背我言,我必不安。』邱、劉等聞先生之言,啼噓欲泣!重陽先生曰:『勿作此兒女之態!』先生雖如此吩咐,邱、劉諸人不免含愁生悲。
到了次日午時先生衣冠整齊,端坐蒲團之上,喚邱、劉、譚、馬、郝、王六人近前講曰:『性命雙修之法,要內外俱有,缺外功則德性不全,缺內功則本源不清,夫外功者平生居心,須使無虧,一言必謹,言有功也。一行必慎,行有功也,一事不苟,一介必嚴,莫非功之所積,功之所推。夫內功者何?惺惺勿致於昏昧,防意如防城之險,空空不著一物,守心更比守身之嚴。時而天人介於幾希,天人即交戰之會也。吾將內功重而言之,蓋內功不可以色見,不可以看求,不可以僥倖,不可以苟安;掃去一毫之色相,即有一毫之陽主;掃去無端之色相,即有無端之陽生。將色相掃毒,不留生了芥蒂,則純陽之體也。有等修道者,非不信心堅固,而弊在速成,工夫未到,便思證果。又有習吾道者,非不加意盤旋,而弊在安閒,日日淹淹欲睡,時時悶悶不樂,精神不振,艱於行持,不肯用工,豈不知一長一技,用盡無限心機,方得隨心應手,半絲半縷,費盡了許多氣力,方稱心而足意,岩學精仙者不下苦工乎!』
重陽先生說畢,又取一書,名曰『韜光集』,乃先生親手所著,內有晦跡之道,隱逸之妙,付與馬丹陽曰:『汝等、六人,當於其中探討至理,知之非難,行之為難,必勉力行之,無負我心。汝孫道友,道果將熟,不必掛念,只有邱長春功行尚少,汝當指示一二。劉長生色相未能盡空,另有一番波濤。郝太古東遊西返,所見之處,即了道之地。譚長真遇顧而通玄。王玉陽逢姚以入妙。邱長春石番溪邊苦根盡,龍飛門上大丹成。』重陽先生說罷,一笑而逝。
邱、劉等謹遵先生遺訓,不敢聲張,依法入殮,用繩索將棺捆定,尋了一根扛子,兩個橫擔,到了次日早晨,邱、王、譚、郝四人,抬起靈柩便行。劉長生背著行李,隨後是來。馬丹陽送了二十餘里,臨別之時,在身傍取出一包散碎銀,約有四五十兩,交與劉長生曰:『家中銀錢,被先生做好事用盡,一時備辦不出,上有這點散碎銀,以作盤費,路上簡省一二也得夠。葬師之後,急速轉來,咱們師兄道友,同在一處修行。』劉長生將銀接過,逐與丹陽分離,行不數里,見有許多人拿著寸香片紙攔路祭奠,劉長生近前一看,都是先生門下學過道的那些假修行。劉長生遂一稱謝,誰知重陽先生在生之時,生平見不得假修行人,今日仙逝,真靈不昧,見了他們猶然犯惡,從棺木內放出一股臭氣,臭得人人掩鼻,個個發嘔,站立不住,胡亂磕了幾個頭,一齊走了,那臭氣也息。
邱長春與郝太古等抬著黨柩,仍往西行,走不上十餘里有人攔路送飯,邱、劉等以為與先生往年有交識之人,今聞先生歸天,特送頓把飯來,盡個人情,不足為怪,忙放下靈柩,便來吃飯,吃罷,道了一個謝字,抬上又走。行不多時,見路旁有座古廟,便抬不動了,即將靈柩落坪,在廟歇宿,次日天明,又抬到了早飯時候,又有人攔路送飯,午飯時候,也是一般,天晚即有冷廟棲止,如此走了月餘,到了陝西邊界,邱長春暗想這事,可不奇怪!天地間那有這般湊巧的事,近處以為是先生相識之人,盡一盡情,未可料得,如今走了許多遠,還有人攔路送飯,其事真乃奇異,心中正在默想,時當晌午,忽有人送飯來,請他們吃飯,劉、郝、王、譚與人道謝畢,即取碗筷用飯,邱長春把送飯之人,扯在一邊問曰:『你怎知我們到此,送這飯來與我們吃,又是何緣故?』那送飯之人說:『從早有一位穿黃衣的老道長,在我們村襄來慕化說,他有五個徒弟,從山東送靈柩過此,要擾主客一餐,我那主人最是好善,聽了此言,故使我送飯至此。』
長春聽罷記在心頭,到次日早飯時節,推說肚皮疼痛,要往前村討碗滾湯喝。求劉長生幫抬一肩,長生應允,便將行李交與他,接過扛子抬著,邱長春背起行李,放開大步往前走有數里,果見一位穿黃道袍的老人,像是先生模樣,往前村裏去,邱長春趕緊幾步,跑到跟前,一手扯著道袍,跪將下去,口叫:『師傅慢走,徒弟在此侍候。』重陽先生掉轉身來,怒容滿面,責長春曰:『你這造業徒,不知天地盈虛,消息晦跡之道,一昧施逞乖巧,漏洩仙機,以此推來,日後又要多用三年煉魔之功,是自取其咎也。』言畢化清風而去,長春正在悔悟,又見靈樞來了,忙去接過扛子抬工,仍將行李交與長生,自此以後永無人送飯,若不是馬丹陽所送銀兩做盤費,難免受餓。又走了半月,始到終南,然繩索齊斷,靈柩墜地,長春用目一觀,見前面村外站立一位老翁,即走去施了一禮,未及開言,那老翁反問曰:『你們可是從山東抬靈柩回來嗎?』邱長春答曰:『正是 : 老伯何以得知?』老翁曰:『我昨夜夢見王孝廉說他已死,徒弟五人抬靈柩,從山東到此,要求我捨一穴之地,埋葬其身,我想昔日與他同在省城科舉,咱二人甚是知交,遂隨口應允,我又問他幾時埋葬,他言今日午時,我醒來方知是夢,半信半疑,出來看望幾遍,才見你們抬著靈柩,正落在愚老地上。』長春亦將先生繩索斷處,即是葬身之言,對老人說了一遍。老翁甚喜,即入內去喚了幾個莊漢出來,各帶揪鋤擢箕等物,來在靈柩跟前,將棺移過,即於其處打井安葬,頃刻累成大墳。邱、劉等叩謝了老人,又與眾莊漢道勞,那老人又請他們師兄弟友到村內,款待了一頓齋飯,然後邱、劉等與老翁告辭,又問明大魏村路徑,大家打一個拱手而去,不知此去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訪道東行真道成,送師西歸大事畢。
萬轉身如不動舟,風翻浪湧便難收。
臨流執定嵩和舵,一路輕帆到岸頭。
話說邱長春同眾師兄到了咸陽大魏村,見屋宇破壞,村落荒涼,有三位老人坐在一個廟宇門口,長春上前深施一禮。便問王孝廉的居宅,內有一位鬚髮皎然的老人便說:『你問王孝廉的居址,敢莫有啥瓜葛?』邱長春曰:『他是我們的師傅,在山東傳道,羽化昇仙,我們幾人送他靈柩歸來,昨在南山之下討地安葬,今者欲回山東,故到此問一問他家人口。可以平安否?』
老人聞言,嘆了一口氣說:『你師傅是我宗兄,我排行第三,人呼我為王三老,自我宗兄離家之後,周氏嫂子憂慮成疾,因病身亡,他兒子秋郎,跟著岳父去了,一年半載回來一遭,他家現時無人。』長春又問:『這村子如何這般敗壞?』王三老又嘆了一口氣說道:『自我宗兄走後,村內莫當事的人,他們都是各顧各,有事來了,無人出頭料理,自隨別人攪磕,故此越攪越爛,越好越窮,竟將這村子敗壞,後來聽說孝廉成了仙,都說他把風脈拔去,輕輕將這罪過移在他身上。』長春又問:『怎知他成了仙?』王三老指著廟宇道:『這是南北幾村與他修的廟,你們進去一看便知。』長春同眾師兄進得廟來,果見上面塑的師傅神像,儼然如生,齊上前禮拜,見匾額上寫著『挺乎人豪』四字,左右對聯題曰:『顯道術於咸陽,噀酒滅火,垂恩光於故里,施符驅瘟。』
邱、劉等看畢,不知其故,便問三老怎樣驅瘟滅火?三老曰:『那年我們這一方瘟疫流行,傳染甚重,人人驚恐,忽有一位黃衣道長,硃書靈符,遍地鄉村,並不取分文,得此靈符貼於門上,瘟疫頓消;又聞人言咸陽市下起火,燒著民房,撲之不滅,見一位道長,也走身穿黃袍,從酒店內出來,手中擎著半杯酒,喝了一口,向火噴去,其火自滅,市人感他救火之功,都來問他名號,他言三橫一直走姓,三士張口為名,說罷,飄然而去,轉眼不見。過後有人識破這兩句話語,三橫一直王也!三士有口吉也!說他定是王?(哲)。這話傳到我們村裏,方知他成了神仙。我們有個族嫂,人呼為王媽媽者,臨終之時,也說『孝廉叔子,身穿黃衣,來接我去。』
故此南北幾村,感他護庇之恩,倡修這座廟宇,以酬其德,左壁廂懸有木牌,以祀其事,一看便知。劉、邱等同到牌下仰面讀其文曰:『蓋聞有勤勞於國者祀之,有功德於民者祀之。我村王公諱吉,異人也。幼年讀書,壯歲習武,自舉孝廉後,托病中風不語。人莫窺其動靜,養病一十二年,未出門前眺望,自一旦失去,不知何往?四處探訪,渺無蹤跡,嗣後起瘟疫,公施符救免,保全性命頗多,鄉人均沾惠澤,又於咸陽市上噀喫酒滅火,謎語留名,度寡嫂而升天,祐鄉人以多福,公既不忘鄉里,而鄉井之人,豈負公哉!況有驅瘟滅火功德,於民祀之,未為不可。故邀集鄉人公議,倡修殿宇裝神像,歲時祭祀以酬其勞,是以云爾。』
邱、劉等看畢,嘆曰:『先生神機莫測,變化無窮,非我等所知也!』又見王三老向著一個小廝耳邊,不知說了些甚麼語言,小廝點頭而去,不一會同一莊漢提著一個藍子走來,內裝麵食之類,請他道友幾人受享。劉邱等才說了一個謝字,王三老曰:『勞你幾位送宗兄靈柩還鄉,又來探望他家,無好款待,不過便飯,當不得一謝。』邱、劉等見他這樣講說,即來吃飯,是夜歇在廟中。便有許多人來相間,次日天色將明,有七、八處送飯食來,他們道友幾人,那裏吃得許多,不過每家用上一點,領一領情。劉長生與眾道友商議,將馬丹陽所送的盤費銀,還剩有十餘兩,拿來交與王三老,以作培補先生廟宇之用,眾道友稱善!遂將銀交與王三老,說明其意,王三老將銀收託,邱、劉等即告辭起身。離了大魏村,走有十餘里,到一大樹下,大家坐著緩息,
譚長真曰:『我們送師西歸,大事已妥,若再到山東,也不過把馬師兄飯吃些,錢用些罷了。常言道『世無不散的筵席。』
又曰:『道不戀情,戀情非道。』
久在一路,豈不聞三個成群,五個結黨,反惹物議,大有不便,不如各走一方,得以自由。』王、郝等曰:『師兄之言是也。』於是劉長生往東南而去,王玉陽西南而去,譚長真往南走,赦太古向東行,邱長春見他們把幾條路走完,他也無走處,就在這陝西地方,募化度日,若志修行。
這且不表,單說郝太古遊到晉地,見一座石橋有八、九洞,橋下根腳俱是生成的磐石,每到秋冬河竭水枯,常有那逃難飢民在橋下歇宿。郝太古見橋下甚是潔淨,正是水枯之時,他便在橋下打坐,起先無人知覺,倒也清靜,後來漸漸有人知曉,遂惹下牽纏。感動了近處居民,見他終日打坐,知是修行之人,故此常與他送些饃饃餅餅,他怎麼吃得許多,剩下的就堆在面前,被那些鴉雀老鴉,你琢一片,我琢一塊,飛在半空或掉下來落在水內,或墜於路上,那些小娃子看見,便撿來吃,尋蹤捕影,來在橋下,到太古面前玩耍,見他坐著不動,猶如泥塑木雕一般,那些小兒耍熟了,就把他當菩薩要蓋廟。便撿了些石頭瓦塊,在兩邊砌起做牆。又折些樹枝在上面為樑,址了些草蓋著。每日在家中吃了飯,便邀約一路到橋底下來,向著郝太古磕頭作揖,嘻笑喧嘩鬧個不休。郝太古是有涵養的人,並不在意,恁他們翻騰吵鬧打跳,總不理睬,這也算得鬧中取靜,不為無益。
一日前村辦觀音蓮臺會,那些小娃子看會去了甚是清靜。郝太古見一人在橋下磨磚,磨一會又拿起向臉上照一照,照一照又磨,磨一磨又照,如此數十次,把一塊磚磨消化了,又取二塊來磨。郝太古見他磨了半日,以為把磚磨個甚麼器皿,今見他將磚磨成泥漿毫無所用,又欲磨二塊,恐他自用工夫,有心指撥於他,遂問那麼磚人曰:『你磨這磚意欲做個器皿乎?』其人答曰:『然也。』郝太古便對他說:『你要做器皿,先須立個成心,或鏟高而削平,或取力而就圓,依乎規矩,才成巧妙。你今不取法則,胡亂磨怎得成功?我且問你到底麼個啥器皿?』其人答曰:『我想將磚磨光亮做個鏡兒,早晚照一照面容。』郝太古聞言笑曰:『磚乃瓦尼,非銅非鐵,焉能磨得光亮,豈不白費工夫?』那人大笑:『依你這樣講,說我這磚既磨不成鏡,你那坐又焉能成仙?你如此枯坐,無異我之磨磚也。』郝太古聞言猛吃一驚,慌忙站起身來,急趨上前,意欲請教,那人飄然而去,不得與言談。郝太古知是異人到此,指點枯坐無異,收拾行李,離了晉安橋,望幽燕而去,有請嘆曰:
磨磚枉自用工夫,兩下俱為費力事。
靜坐孤修氣轉枯,一言提醒破迷途。
不表郝太古北遊,又說長真南行。一日來在隨州之地,天色將晚,並無古廟涼亭,又無招商客旅,見路旁有一座大莊院,房屋甚多:意欲前去借宿,隨便化點齋吃。將走到莊前,只見門內出來一人,便似掌櫃的樣子,此人姓顧名足成,號裕豐,昔年也是好道之人,因被那些不學好的道友裝神仙騙哄他的錢財,上了好幾回當,所以見不得道士,正是前頭打沙子,嚇怕後頭人。且說顧裕豐見譚長真往莊上來,使高聲喊叫道:『道長不用來我這裏,僧道無緣。』譚長真將他看了一眼,意欲開示於他,不知他受不受開示,且聽下回分解。
心境原來要朗明,莫因一事誤平生。
昔年普被假人騙,今遇真人認不清。
話說譚長真見顧裕豐有幾分善氣,意欲開化他,誰知顧裕豐不等他開口就先說:『道長不必多言,你們那些話我是聽厭煩了,即使你說了,我也不信,我是被你們哄怕了,那有甚修行人,依我看來,盡是苟圖衣食之輩。』說罷,竟入內去,再不出來。譚長真聽了這些話,把道門說得全無道氣,有心丕振宗風,抬頭一望,天色已晚,他就在莊門口打坐,到了天黑時候,那些莊漢催逼他走開,提了一桶冷水,依門口潑濕,將門開了。
譚長真見他們如此作惡,便不到他門前去,即於路旁打坐。是夜天又下雪,堆積尺餘,天明之時,那些莊漢出來一望,見譚長真坐在露天壩裏,周圍白雪堆積,奇怪的是竟然身邊毫無片雪,即報與裕豐得知。顧裕豐聞言,親自出來觀看,走進他身邊覺得熱氣近人,知是有道之士,即請他入內待以客禮,說道:『非我不信道,只因道門無好人,便您老人家這樣苦志修行,誰不尊敬?我今願供養你,就在我家中住下三年、五年,十年、八年,我都喜歡。我明日選一個良辰,要拜你老人家為師,不知您老人家可應允否?』譚長真本要開化他,今見他略起信心,猶未大於敬信,如何不允,於是點頭應允。顧裕豐大喜,即命家僕在後面打掃一間房子,即請譚長真入內,打坐恭玄,每日齋荼齋飯,供養不缺。又使丫髮喜紅常與譚長真端湯遞水,真乃道真德貴,妙理無窮。
光陰迅速,經過大半年,不見顧裕豐來求道問埋,揣他心意是好道並不是學道,欲使人受他供養,替他造福,替他修行,他卻享受現成福德。譚長真識破這個機關,便不願在他家受供養,屢次告辭欲行,顧裕豐苦苦相留,那裏肯放他走,反吩咐家中人等小心看守。故此譚長真連走幾回,都被他們留下來。
譚長真因為走不了,便想出一條妙計,必須如此方能走也。不一會喜紅送茶來,譚長真故意將她手腕捏一把說:『妳這手兒好白淨呵,令人愛煞!』喜紅臉上泛紅,勉強答曰:『自得如漆一般,師傅休得取笑。』說畢,便往外走。竟到上房說與顧家娘子得知。這娘子即對丈夫曰:『譚師傅調戲我們的丫髮,也非正經修行人,可使之去。』顧裕豐聞言不信說:『這是喜紅不耐煩服侍他,故造成這些浮言。』娘子見丈夫如此說,反將喜紅罵了幾句,喜紅不敢再言。
過了兩日,顧裕豐見喜紅與譚長真送荼去,他卻跟在後面,窺其動靜,果見譚長真挪住喜紅的手,笑容可掏,說道:『妳這手兒如玉之白,似綿之軟,真愛煞人也!』裕豐在外一聞此言,心中大怒,便要趕他出去,又想他曾屢次欲走,是我再三相留,今又逐他,顯我不仁,不如寫幾句話兒貼在壁上,等他看見,他要知趣,定自然去,我只吩咐手下的人不必攔擋他,便是好主意。不表顧裕豐暗裹鋪擺,又說譚長真次日坐到早飯後,不見喜紅送茶送水,如是計已靈用,即走出來一望,見門上貼著一張紙帖兒,上寫著四句話曰:
西風晝夜飛雪花,冷坐蒲團形影斜。
休羨今朝手似玉,迥思曩昔身如蛙。
譚長真看罷,笑了一笑,走進房內,見桌子上有筆墨,取筆在手,復出外來,向他紙帖上也寫了四句話,寫畢,入內收拾單行,一直跑出堂前,連叫了兩聲謝,無人答應,逕出莊門向南而去。遊了兩年,始往北還,此是後話不表。又說顧家那些奴僕,因主人曾吩咐譚長真出來不須擋他,儘他自去。因此見譚長真出來,都各迴避,待他走後,才報與主人得知。顧裕豐聞言,來在後面。見他原紙帖上添了四句話在尾後,你道那四句?
休言雪月與風花,心正豈愁形影斜。
不說喜紅手若玉,此身定作井中蛙。
卻說顧裕豐見了這四句話,方知譚長真調戲喜紅是脫身之計也,磋嘆不已。
此話不講,又表王玉陽自大魏村與眾道友分離之後,遊到房州地方。這房州北路有位官人姓姚名崇高,曾做過新安遊府,因看淡世情,告職還鄉,樂享田園。生平最是好道,見了出家人就如遇親人一般,管他有修行無修行,都要談敘一番。他附近有個『遇仙觀』。觀內住持也是道家,凡去來僧道,常在觀裏留宿。他曾預先囑吩觀主,凡有修行學好之人,必通知於我,觀主應允過了。
一天,來了一位不僧不道的修行人,自稱有道之士,常在人前賣弄神通廣大,說他有九十六歲,曾遇著張三丰數次,又會過呂洞賓幾回,達摩是他師傅,濟顛是他良朋,也會坐工一兩天不倒單。那日來在遇仙觀,說了些度人無量的話,觀主聽了入耳,問他姓名,他言號叫渾然子。觀主即引他去見姚老爺,一見面,他就說和尚是色中餓鬼,道士是氣中魔王,也成不了仙作不了佛,要像他這個樣兒,能把萬事看破,一塵不染才算當真修行,向他習道者要活幾百歲。姚嵩高聞聽此言,心中大悅,便拜他為師,留在家中供養。那老兒說話全無避諱,句句鄙薄僧道。
其時遇仙觀的道人在側,聽見他談論僧道,心中不服,暗想:這老兒好不懂事,我好意推薦他來受供養,他全不顧人顏面,當著我就謗毀僧道,不知但揭房上瓦,且看簷下人。他只圖姚老爺尊敬他,卻把我們來輕賤,必要另尋一個會打坐的人來,把這老兒鄙薄一番方遂我心。想罷,即辭了姚老爺,回到觀內。
過了幾日,恰好王玉陽來投宿,觀主見他氣宇瀟灑,必是有道之人,又見他終日打坐,精神爽快,要駁倒那老兒,非此人不可。欲與他說明,恐他不去,心生一計,即對玉陽說:『姚老爺家內來了一位大修行人,能生十餘日不倒莊,我欲同道友一路去訪他一訪,不知道友意下如何?』王玉陽聞言甚喜,逐與觀主同至姚府。門公即進內通傳,姚崇高親自出來迎接,同到客廳待茶。未及言談,忽見一個白頭老人走將進來,王玉陽將他一看,這老人生得粗眉細眼,鼻仰顧高,唇齒掀露,面方耳長,略施幾根鬍鬚,頭披幾根白毛,便個老婆子形。走進來,在上面椅子上坐下。觀主即與王玉陽講這位老先生便是我對你說的那位大修行人。王玉陽聞言,即上前與他見禮。那老兒昂然不動,把王玉陽全不放在眼裏說:『你這道友,或是栽花,或是插柳?』王玉陽茫然不解,未及回答,那老兒又問:『你可有了妻室麼?』王玉陽只覺他問些俗話,便隨口答曰:『妻室倒有,如今拋別在家內。』渾然子呵呵大笑曰:『枉自你出家一場,連這幾句話都不知,我與你講,栽花是少年出家,插柳是中年出家,問你有妻室。是言可得了真陰消息嗎?你答我以世俗之語,是不知道也。若再問你懷胎之事,你更不懂。』
這渾然子當面羞辱人,王玉陽倒不介意,怎經得觀主臉上早已失色。王玉陽見觀主臉兒羞得通紅,不得不辯論幾句,大家顧一顧體面。乃笑而問曰:『適才老先生言說真陰,這真陰果係何物?又說懷胎,但不知胎從何處而結?所懷者又是何物?』渾然子一時答應不出,啞然笑口:『玄機不可洩漏,豈可與汝輕言?』觀主見那老兒強言,如他不曉,便對王玉陽曰:『道友只管請來,量他不知,不要問他。』但不知王玉陽講些甚麼?且聽下回分解。
屢次誇大口,一問答不來。
聞說西方種異蓮,花開十文藕如船。
靈臺自有祇園樹,本地風光即佛天。
話說王玉陽幾句切要的話,將渾然子駁倒,回答不上,觀主在一旁拍手大笑,催王玉陽只管說出來,不必作難他,量他也不能知。渾然子見觀主說他不知,便要作怒,
王玉陽即為之解曰 : 『老先生非不知也,不肯言也!小道敢將此理說來,大家參詳,看是也不是;夫真陰真陽者,陰陽二氣也。真陽之氣藏於肝,真陰之氣聚於肺。肝者木也,聚魂之所。肺者金也,藏魄之地。金為兌女,木為震男,木旺於東,金產於西。故喻以東家郎西家女。而欲使金木相逢,魂不離魄,魄不離魂,如夫戀妻,如妻依夫,此即陰陽會合之理。渾然老先生問我可有家室之話也,然必要借黃婆勾引,方得相見。黃婆者真意也,言是必借真意會意,可使金木兩無間隔,方能如夫妻之好。意屬土而多情,其色黃而好動,故喻之為婆。東西往來,會通兩家,如媒妁一般。懷胎者是言真氣凝結於丹田之內,如有孕之狀。真氣具足,發現於神,故曰神為氣之子,氣乃神之母,故有嬰兒降生之言,到此地步,大丹成也 : 可與天地同老,日月同休。』
姚老爺聞此言,稱讚不盡。渾然子恐怕王玉陽把他飯碗奪去,乃大言曰:『有德者必有言,有言者不必有德。要敢與我做坐功,要三兩日不沾茶水,才算有功夫。』王玉陽笑曰:『多的日子小道便不能坐。若說兩三天,愚下願奉陪。』說罷,兩個便賽起功夫來。就在客廳鋪下氈褥,並肩而坐。渾然本能坐三兩日,不沾茶水,只因要與玉陽比賽,已著了一點忿恨在心,遂致坐不安寧,生出許多煩惱一時要想喝茶喝水,一時又出恭解洩,一日下單幾次。坐到第二日,便坐不住了,竟下坐尋飲食吃,打起瞌睡來了,睡得鼻鼾連天。王玉陽硬坐到第三日,才下單來,反覺神清氣爽。姚老爺再三誇獎說:『師傅坐工,老先生不能及也。』王玉陽曰:『非老先生不及我,因他年紀高大,人老氣衰。若我到他那般歲數,只怕坐半日也不能耐。』
渾然子聞說,心頭悅服,重來與他談敘,不敢自高自大,漸漸虛心下氣起來。
王玉陽在姚府住了幾日,也教了他幾段玄工,兩下甚是相得。一日王玉陽推說到遇仙觀取單行,一去數日,不見回來。姚崇高打發家僕去問,觀主說他當日便走了。姚老爺聞聽此言,跌腳長嘆,自謂無緣,渾然子亦有不捨之意。去了王玉陽之事,
又表劉長生與眾道友離別之後,南遊一遭,復往東魯,在泰山精修三年,得成正果,飛昇上界,赴宴瑤池,參拜王母。見王母身後有數十輩仙女簇擁容顏殊妙,世間罕有,難描難畫,可愛可羨,未免一念之動,將眾仙女偷看了一眼。
王母問曰:『汝瞧她們,意欲何為?』劉長生聞王母之言,自知失禮,惶恐謝罪,俯伏奏曰:『臣偶見霓棠飄舞,彩袖展揚,無意之間,將仙女瞧了一眼,的其實並無別意,望慈顏赦罪。
王母責曰:『人我猶存,色相未空,縱使金丹成就,不能超凡入聖,可再下凡間,苦修苦煉。』即命仙官送下。南天仙官奉了王母之命,領著劉長生來至南天門,劉長生正要乘雲氣而下,早被仙官推了一掌,跌下南天門去,忽然驚醒,才如是夢幻。回思瑤池之事,真乃一念之差,況重陽先生也曾說過:我於丹道俱優,只是色相未空。今夢入瑤池王母責備之言,正與先生相同,但不知這段工夫如何做法?必須下得山去,訪一位高人指示,於是下得山來,行不數日,遇見譚長真,各將往事訴說一遍。
劉長生曰:『你不受顧家供養,念頭不為不正,我在瑤池錯瞧仙女,念頭不為不差,今欲煉空色相,未識從何下手?』
譚長真曰:『昔者許旌陽少年之時,專好射獵。一日獵於山中,箭射小鹿,小鹿帶箭奔逃,旌陽率家人遍山尋覓,得二鹿於山凹。小鹿臥地,大鹿與之舔傷,見人來,大鹿也不走避,俱被所獲。回家釋縛,二鹿已斃,剖腹視之,母鹿腸已寸斷,其小鹿雖受傷,而腸卻完好。可見痛子之心,比受箭之苦分外痛切。旌陽睹此情形,心中惻然,遂將弓箭拆毀,入山修煉,得成正果。意欲化度十力,乃登臺說法,收得有弟子數百餘人。』
一日旌陽對眾弟子說:『汝等數百人不為不多,棄家學道不為不虔。但修行之人,要看空色相,汝等能見色不貪乎?』
眾弟子齊應曰:『若論財氣與酒,或者未能盡去,至於色字我們原看得淡,並不貪他。』
許旌陽曰:『汝等說得這樣乾淨,只恐未必。』
眾弟子答曰:『我等豈敢妄言騙哄師傅。』
許旌陽曰:『我有一法,可試虛實。你們每人各準備木炭一段,要二尺餘長或三四尺更好,放在床上伴你睡一夜,到明日早晨起來,交與我看,自有的確工夫傳與汝等。』眾弟子聽了此言,不知其故,各去準備木炭置於床上。
是夜,弟子一覺瞌睡醒來,身旁有人同睡,以手摸之,溫軟如綿,光滑似玉,再探下體,卻是女身。慾火忽熾,按奈不住,即與之綢繆。真陽既洩,猶依依不捨,相抱而眠,及至天明,外面喊叫:『快來交炭,師傅等候多時了。』眾門人從夢中驚醒,人人懷中抱著一段木炭,正在驚疑,外面又在喊叫:『只得穿上衣服前來交炭。』旌陽吩咐眾弟子站立兩班,挨一挨二來交。眾弟子聞言,不敢違怮,站立兩邊,即有一人上前交炭。
許旌陽間曰:『你有多大年紀?』
其人曰:『弟子今年七十六歲。』
許旌陽說:『你偌大年紀為何把這色字看不破?』
其人答曰:『怎見得弟子看不破?』
許旌陽曰:『既然你把這色字看得破,你那炭上糊的是啥?』其人將炭一看,半腰之間,有些淡淡的白點,形跡穢污,始知是昨夜所洩真陽,自覺無顏,低頭喪氣,不敢做聲。
眾人才知昨夜所淫之女,即木炭所變也。
冉看炭時,形跡更多,都怕出醜,各個呆立,不來交炭,連催幾次,毫不動彈。只有一人笑而上前,將炭呈上,毫無跡印。
許旌陽問曰:『色者人之所好,汝緣何不好?』
那人答曰:『弟子從色中煉出來的工夫。』
許旌陽問他怎樣煉法?他說:『凡有所好,必有所懼,始則恐不得到憂,既到了手,朝歡喜樂,不肯休歇,人則神衰氣弱,又懷性命之憂,是以懼也,懼甚必避,故對境而忘情,絕慾以保身。我幼年之時浪蕩不戒,終日眠花臥柳,竟年不歸,把那煙花院當做自己屋裏,見過了許多美貌嬌姿,說不盡無數風花雪月,弄傷了神,懼而欲避,避不可得故逃在此而學道,欲保全性命,不復貪戀美色,此無他巧,不過見多識廣,經歷過來。』
許旌陽聽罷點頭。即將眾弟子遣回,單留他一人傳以道妙,後來也成了正果。以此論來,凡事總要經見過,見得多,方才看得淡、去得下。
譚長真把這一輩古人講完,劉長生曰:『我原無意於內事,不過悅其外貌,他日當往煙花院去,覽盡油頭粉面,做過見多識廣,使眼睛空闊空闊。』譚長真約他到晉地,看道祖降生處。二人走了多日,路上會著王玉陽同往前行,王玉陽便將姚府渾然子盤道之事對他二人講說一遍。
劉長生笑曰:『倒便宜了這老兒,把我們的道妙被他得了去。』
王玉陽曰:『若不是我會坐工,那老兒猶不肯服。』
譚長真曰:『這樣看起來,坐工是我們學道之人的打門棰,凡在吾門者不可不學也。』三人邊走邊說,忽聽後面有人喊叫說『你們走得好快。不知此人是誰?須看下回分解。
嬌姿原是粉嵌樓,暮樂朝歡總不休。
一旦無常萬事了,夜臺難逞舊風流。
陷溺沈淪己有年,愛河滾滾浪滔天。
修行自可登高岸,何用中流更覓船。
話說劉長生和王玉陽、譚長真三人,正行之際,忽聽後面有人喊叫,三人掉頭觀看,卻是郝太古。當下彼此相見,各敘離情,四人同行,到了苦縣地方,尋到太上降生處。見有九井環著一座八角亭,亭邊有株李樹,相傳太上生於李樹下,四人步入亭內,亭中間有座石碑紀著降生之事,上言盤庚時改商為殷,殷之五年,此地有居民,善曉數理,能知過去未來之事,清靜涵養之功,終身隱避,不求聞達,居民有女,年十九未擇婿,此女淑性幽靜,不喜言笑。一日偶到李樹下,見枝頭一李,鮮紅可愛,摘而吞之,遂成身孕,因女無夫而孕,偶有浮言,居民推察數理,如有大聖人降世,故善為扶持,士得無恙。聖胎在腹,選擇年月降生。
選得好年又無好月,選得好月又無好日,選得好日又無好時,選來選去,選了八十一年。其時聖母已滿百歲自懷聖胎,不飢不寒,無病無災,是年二月十五日到李樹下散悶,太上裂母左蹦而降,生而白頭,下地便能行走,上前七步,退後三步,大叫三聲『天上地下惟吾獨尊』叫畢,半空中仙樂嘹喨,香風飄渺,玉女散花,九龍吐水,沐浴其身,所沐處遂成九井。太上神智無倫,聖德如天,指李為姓,因生而白頭,時人呼之為老子,此降生之由也。其他神異載於經史,歷有考證,非無據也。
劉郝諸人看畢,讚曰:太上道風遺範,千秋永垂,萬古稱揚,不盡迴思,你我悟道多年,玄工奧妙未知誰劣誰優?對此仙境,無妨吐露玄機。
郝太古曰:慧劍高懸星斗寒,群魔束手難生端,蒲團坐斷三更月,九轉還丹龍虎蟠。
王玉陽曰:仙亭覽古敘溫寒,考證玄工最的端,捉得金烏並玉兔,自然虎踞興龍蟠。
譚長真曰:道法無邊神鬼寒,超凡入聖豈無端,一拳打破癡迷網,偃月爐中龍虎蟠。
劉長生曰:提起今人心膽寒,霓棠飄處始生端,聰明反做痴迷漢,說甚仙山龍虎蟠。
四人說畢,王玉陽復又問曰:『我等三人所言,皆契道妙!言勝不言敗,然何劉師兄不言勝而言敗,短人之興,恐非道妙也!』
譚長真曰:『心膽寒非道也!癡迷漢非妙也!然而能使膽寒,不可謂之無道。能識痴迷,不可謂之無妙。是不言道妙,而道妙在其中也!不以勝敗論之,有何興之可短?』
郝太古曰:『劉師兄之所言,非止於此,必有別故。』
譚長真笑曰:『不錯不錯!劉師兄瑤池赴宴,偷看仙女,王母作怒,復降人世,是我二人中途相遇,他對我言,我答他以木炭試道,旌陽主意,他聞我言,一心要去。』
譚長真請到這裏,便住了口。王玉陽問曰:『他一心要做甚麼?』
譚長真曰:『他要去紅粉隊裏悟道,絲竹場中參玄,重用工夫以空色相。』王玉陽曰:『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,自無色相。』
郝太古曰:『不如人我兩忘,色相自空。』
劉長生曰:『二位之言,上士至人方能行之,我今欲以多見為妙用,廣識做工夫。』
王玉陽與郝太古皆曰:『煉色魔者,古今不少,未聞如此之煉也。』
譚長真曰:『有志者可以使巧,無志者可以守拙,各有妙用,不必深言。』說畢,天色已晚,四人即在亭內打坐過夜,到了次日,分路而去。
單言郝太古行至華陰道上,猛抬頭見一座高山,其形如掌,高聳雲霄,前次送師西歸,靈柩壓著肩頭,顧不得張望,故未曾見此山,今則散淡逍遙,一路之上少不得觀山望水,一眼瞧見,心甚仰慕,叉憶師言所見之處,即了道之地,乃登臨其上,見萬山俯仰,低於其下,昔寇萊公有詩曰:
只有天在上,更無山與齊。
舉頭紅日近,迥首自雲低。
原來這一座山,乃西嶽太華仙山,山上有宮觀十餘處,皆有道人焚獻香火,甚是繁雜。
郝太古乃覓一僻靜處,自己原會石工,遂去製造錘鑽,運用神功,在石壁上鑿成一洞,堪能容膝,正欲入洞靜養,忽然來了一位道友,身揹蒲團,手挐便鐘,要求郝太古把此洞讓與他打坐,郝太古未及回言,他竟自走進洞去,將蒲團鋪下打坐起來,管他肯與不肯,把洞先自占了。
郝太古是個心慈面軟之人,說不得將這洞子就讓與他去,又往上走,見路傍有一大石高數丈,即將此石開鑿,又費盡了手足,才打成一洞,比先前那個洞子略寬大些,心中甚是歡喜,誰知又來了一位道友,說無處打坐,你老人家何不將這洞子慈悲於我,郝太古是個修行人,便滿他心願,將洞子又讓與他去。一連十餘夫,費盡千辛萬苦,打了七十二洞,就來了七十二人,把這七十二洞都求他讓了。
郝太古仍然無處修養,尋到後出,見一個去處,可以鑿洞,卻在萬丈石壁之中,燕飛不到之處,若在那裏打成一洞,任他飛得起的道友,也走不到那裏來,然而無路可通,必墜繩而下,升繩而上。郝太古看罷,下得出去,便將經年所積募化的資財,買了一根長繩,半路上天收了一個老實徒弟,師徒一路上得山來,將長繩栓在一株大樹上,郝太古帶了鑽錐,手拿長繩,足磴石壁,緩緩而下,直達其所,其間原有一隙之地,可以坐立,每日只管打洞。那老實徒弟,與他造飯,郝太古每日只吃一餐,要晚間才回來,這老實徒弟,煮得不耐煩,心中想道:我只說學道清閑,誰知要我煮飯,是這樣辛苦我,來學道何益?即起了不良之心,暗將柴刀帶在身邊,知太古吃了飯,必要去打洞,他卻隨後跟來,見太古挪住長繩,正在下墜,老實忠厚的徒弟,取出刀來,一刀將繩斬斷。那長繩往前一縮,墜下萬丈懸岩,不知郝太古生死存亡。今人有好事者,在郝祖洞石壁上寫了四句話。你道那四句?
君子小心小心,下去九里三分。
人從華陰墬下,南州去把屍尋。
且說那老實徒弟,將長繩一刀砍斷把師傅墜下萬丈懸岩去,以為一定摔成肉泥,便將他鋪蓋行李,盡行收拾背起就走,往前山下去,走有十餘里,到一大石邊,見山下是來一人,好像師傅,仔細一觀,可不是他,大吃一驚,汗流夾背,劈頭一碰,說不得要喊聲『師傅往何處去來?』
郝太古微微笑曰:『只因這鑽子鈍了,我往商州吳鐵匠家裹鑴鑽子去,你今背著單行意欲何往?』
那老實徒弟答曰:『我見師傅久不歸來,特到此接您。』
郝太古呵呵大笑曰:『真是好個孝順徒弟,師傅才一個時辰未歸,你便如此費心,背起單行來接我。這山上還有十一二里路,太陽只有三丈多高,怎麼走得到。若不是你把鋪蓋背來,今夜難免受凍。』郝太古說罷,往前走了。丟下這徒弟在大石之下,左思右想,我這個師傅真不知是何來頭,這般高的懸岩,把他摔不死,是他勞苦未盡,又要費打洞之力,不得逍遙。又想他如此行為,莫非成了神仙,不然,如何把他摔不死,又回來這樣快當?況見了我,只是發笑,並不嗔恨,也算是個大量之人。我今錯過這個師傅,普天之下再尋不出第二個像這樣慈悲之人,看來多半是我的不是,不如仍上山去服侍於他,看後來有個出頭之路否。於是隨後跟來,見了師傅說:『長繩已斷,如何能去打洞?』
郝太古曰:『這也無妨,待我跳將下去。』說罷,將身一縱,跳下萬丈懸岩而去。欲知後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
身體輕快如飛雲,何懼懸岩萬丈高。
見美如無不動心,工夫到此自然深。
有人學得真空法,虎嘯龍吟邁古今。
話說郝太古是得了道的人,如何摔得倒他。徒弟斬斷長繩之時,他己脫了凡體,今者不過來顯一顯道,使後世人知神仙原可學也。他那徒弟見師傅跳下石壁,心中駭然。候了幾日,不見上來,各自去了。
話說劉長生一心要煉色魔,聞聽人言蘇杭二州出美女,即往蘇杭而來。撿了幾塊頑石,點成黃金白銀,退去道裝,買了幾件綢緞衣服,穿戴起來,大搖大擺,走入煙花院去,鴇兒接著,未免問敘。劉長生對她講說:『我號叫長生子,燕山人氏,採買珠寶至此,出外久曠,要尋一位最好的姐兒,散一散心。』
那鴇兒聽說是珠寶客,知是財神菩薩來了,推下笑臉,加倍奉承,即引他到一個頂絕色的姐兒房中。這姐兒名叫似玉,也算得煙花出名的妓女,彈唱歌舞件件都能,能寫能畫,又會吟幾句詩,婀娜可愛。這似玉見得長生子,氣宇瀟酒,言語溫和,又且大大方方,並無一點堅容之心,這般好客,如何不接,遂放出十分溫柔,百般嬌姿,舞乖獻媚。
長生子依著重陽先生那兩句話:泰山崩前而不驚,非故不驚也,崩前而若未崩前也;美女當前而不動,非故不動也,當前而若未當前也。』長生子依著師傅這兩句話,把心頭弄得空空的,一無所有:魔障無由可人,枉費了那姐兒千般情態,萬種風情,不能動他的心。
這心乃一身之主,心不動而身自靜,其他意念都聽心舖擺,心不動,他也不敢動,只有眼睛和耳朵是兩個好事的人。見了好色,聽了好音,要來報與心知道。長生子把這心恭維得好,叫他不要信耳朵眼睛的話,免得誤了大事。這心果然依他之言,便裝成個不識不知的樣兒,好比那小孩兒一般,只知戲耍,不懂情事。就睡在一床,同一個枕頭,無非是一張臭皮囊,陪著一個粉骼髏,也沒甚麼大趣,不過是紅紅綠綠,難免於眼,叮叮噹噹,難免於耳。長生子又把眼睛耳朵恭維一番,教他一個方法,見如不見,聽如不聽。他兩個當真依了他的方法,一個裝瞎,一個裝聾,雖與那姐兒同起同落,畢竟還不識他是何等樣人,有那些貴重。
話說劉長生因把心主、眼睛、耳朵這三位老人家恭維得好,這三位老人家保著他在煙花院內,修成了一位真仙。此時,更不拘形跡,常在那些妓女房內玩耍,那些妓女見他肯花銀錢,見長生子與玉姐並肩而生,隨手將那鮮花與長生子插了一朵在頭上,又要脫他那男衣來換女衣,將他胸前扣解開,忽聽外面有人咳嗽一聲,闖進一位胡僧來,面黑鬚短,眼大眉粗,額拱鼻高,形容古怪,嚇得幾個妓女,都躲在長生子背後,連聲也不敢做。你道這胡僧是誰?
原來是西土達摩祖師遊南海轉來,路過杭州,見有紫霧騰空,起自院內,應真仙降世,然何流落煙花,意欲前來點化,度他一番。
進得院來,正值眾妓女與長生子戴花脫衣,鬧在一團。院內鴇兒埋著頭在收拾箱櫃,其餘的妓女都在各人房內打盹,聽見後面嬉笑之聲,一直闖將進來。長生子一眼瞧見,知是異人,急忙起敬,請他坐下,見桌上有把銅壺,壺中水冷,沖不起茶,一時燒之不及,忙將銅壺拿來,放在肚皮上運動火工,霎時壺內轟轟響起來了,壺嘴熱氣衝出,知水已滾,另取了一撮頂細毛尖茶葉,放在茶碗內,沖上滾水,雙手捧來,奉敬達摩。這幾個妓女見這希奇,只管呆呆望著,齊稱古怪。
長生子笑曰:『這乃五行中一點真火,何怪之有?我還能在肚皮上打餅子烙鍋盔。』眾妓女聞言不信,有的去取麵,有的去弄水。頃刻做成一個碗口大的餅兒,拿來叫長生子烙熟。長生子接在手中,放在肚皮上,左轉三轉,右轉三轉,餅已帶熟色,翻過來又轉了幾轉,餅已熟成,交與眾妓女,被那些妓女你扯一塊,我撕一下將這餅子吃了。
達摩是看空了世界的人,把萬事都不放在心頭,生平不與人計較,有十分的涵養廣大的慈悲,若是包羅淺淡的人,豈不也要顯一顯道術?他全然不動,反裝出幾分憨來說:『你這個法兒倒好玩,我回頭來要與你學一學。』說罷,拱手而別。
臨行說了四句話曰:『既識東來路,西歸勿教差,休將真性昧,久戀不歸家。』
劉長生聞聽,也回答了四句曰:『空空無一物,怎得念頭差,此身誰作主,何處是吾家。』
達摩聽了這四句話,知他是有修行之人,也不再言飄然而去。
又說玉陽南來,因在苦縣長生與他講道,要到蘇杭煉魔,一別年餘也恐長生子人在煙花迷失真性,故此前來探訪,意欲勸他早歸山林。是日來到杭州,走了幾處院房尋不著他,到此經過,見兩個油頭粉面站立門前,他使走至跟前,意欲問個下落。
那兩個妓女見他過來便笑嘻的問道:『你這道長莫非來會那位肚皮上烙鍋盔的客嗎?』王玉陽聽這言語蹊蹺,疑是長生在內,便隨口答曰正是來會他的。有一個妓女曰:『你既要來會他,可隨我來。』說罷,遂往內走。
王玉陽隨後跟了進來,你道那兩個妓女,如何知道他的來意,因昨見那胡僧身穿大領,手拏便鏟,今見玉陽也是穿大領拿便鏟,猜他是來會那客人,必又要耍一個把戲,落得一看,故引他進來,將至門房,忽聽鴇娘喊叫,他兩個撇了玉陽,竟自出去。
王玉陽見房門半掩,用手推開,果見長生子陪著一個絕色的妓女坐在床邊打瞌睡,玉陽一見忍不住笑,桌子上有個火煤筒,拿過手來,輕輕將火敲燃,向著長生子臉上一吹,煤火亂飛,撲在那姐兒面上,燒著細皮嫩肉,猛然驚醒,用袖亂拂,口中嚷道:『是誰在此弄火燒人?』
長生子笑曰:『魔頭與我戲耍。』
王玉陽亦笑曰:『我與魔頭戲耍也。』
長生子隨口答曰:『你說我魔我便魔,一魔可以免磋跎,你今弄火燒人面,彼此較來魔孰多。』
王玉陽正要與他相敘,劉長生曰:『快去快去,有人在楚地等你,自可同登道岸。
王玉陽間:『師兄幾時走?』
長生子說:『走時我自走,不必定日期。』玉陽聽他說話有因,略一拱手,出了煙花院,向楚地而來,在途路過著譚長真,都說奔走無益,不如靜養有功。二人共入雲夢,修煉數年,得成正果。
譚長真著有『雲水集』,王玉陽著有『雲光集』。
譚長真四月初一飛昇,王玉陽四月二十四日飛昇。
又說長生子在煙花院煉空了色相,離了蘇杭,仍回東魯,入山靜養,於嘉泰三年,癸亥歲二月初八上昇。著有『真修集』。
再言郝太古在太華山修養多年,於丑丑歲十一月三十日上昇,著有『太古集』。
七真之內了局四位,只有邱長春、馬丹陽、孫不二,三人事之未了。就從孫不二講來,她在洛陽苦修一十二載,大道成就,變化無窮,便知馬丹陽在家看守,終難了道,意欲回家指點於他,又想我在洛陽多年,人人都喊我做瘋婆,苦不顯一顯道,怎能化度人心。即出窯外,折了兩椏樹枝,吹了兩口真氣,喊聲變,那兩極樹枝即變成一男一女,你拉我扯,往洛陽城內去了。百姓們看見瘋婆子挽著一個無名男子,在街上跑上跑下,抱肩樓腰,罵又罵不走,打又打不退,如何不氣?況這洛陽是通都大邑禮義之邦,豈容她胡鬧,大家商量,要收拾他二人,不知收得她收不得她,且看下回分解。
自古街道宜靜雅,豈容男女亂胡為。
休教六賊日相攻,色色形形總是空。
悟得本來無一物,靈台只在此心中。
話說孫不二將樹枝化為一男一女,容貌類已,每日在街上摟項抱肩,打也打不退,罵也罵不走,街坊無奈,夥同上了一稟:「閤城鋪戶人等,其稟詩正風化,以肅街坊事,情因數年前,遠方來一瘋顛婦人,棲身城外破窯中,我等念其疾苦,不忍驅逐,常給與飲食,活其性命。今瘋婦同一男子,每日摟肩抱項,嬉笑玩耍,屢次驅逐不去,實屬不成事體,洛陽乃通都大邑,南北衝要,何堪當此醜穢,貽笑外方,伏望廉明作主,殲此妖男妖婦。」
那洛陽縣的縣主見了這張稟帖,沈思半晌,提筆判曰:「所謂瘋顛者,迷失本性也。以為不曉人事,故凡事免咎,今據此稟,是本性未迷,而故作瘋顛也。男女同遊原干禮法,摟肩抱項大傷風化,白晝尚敢如此,夜來不言可知。街坊非作樂之所,破窯豈宣淫之地,既驅逐不去,必殲滅形蹤,俟其歸巢穴,勿惜一車之薪,舉火而焚之,使絕其種類也。」
判畢,衙役傳出,街坊得了這個判語,便各執柴薪一束,向破瓦窯而來。正走之間見那瘋男顛婦,攜著手兒進窯去。眾街坊人等吶喊一聲,將柴薪往窯中拋去,頃刻之間,把這瓦窯堆成柴山,點起火來,烈焰騰騰,火星亂飛,忽一股濃煙從窯孔內冒出,化為五色祥雲,雲中端坐三位仙人,當中坐著那人正是在街上胡鬧的瘋婆子、顛女人。那瘋婆子、顛女人在雲端上,對眾街坊人等說:「我是一個修行人,家住山東,姓孫名不二,借瘋顛隱身在此修煉一十二載。今者大功成就,意欲借火飛昇,故將樹枝化為一男一女,牽引諸公到此,今承列位相送,當保合地安寧,將此一男一女送與諸君,以作實據。」說罷,即將左右二人。推落雲端,滾將下來。眾人慌忙用手接著,才如是兩椏樹枝,俱各大笑。再看那瘋婆時已入雲漢,身漸渺小,轉眼之間,只見一點黑影如鵠子一樣直往上沖,漸小如錢如豆而沒。眾人望空禮拜,果然一連幾年風調雨順,物阜民豐,眾人感她盛德,修了一座三仙祠,凡有祈禱,無不感應。
又說孫不二回到山東寧海縣,進得庄來,早被馬興一眼瞧見,忙來迎接,孫不二一直走入廳內住下。馬興即去報與員外得知,馬丹陽即出來相見說:「孫道友辛苦。」
孫不二曰:「師兄何言辛苦,這苦字乃是我們修行人的考證,受不了苦,焉能修行。」正言之間,眾童僕俱來參見,不二用好言安慰。是夜同馬丹陽並肩打坐。馬丹陽一夜之間,也要下來數次,孫不二坐到並未移動。馬丹陽曰:「我看孫道友的坐工比我強。」
孫不二曰:「不惟坐工比你強些,更有玄妙比你強十分。」
馬丹陽曰:「你休小看我,我能點石為銀。」
孫不二曰:「你能點石為銀,我能點石成金,但金銀了不得生死,成不了神仙。原無用處。昔純陽呂祖跟著鍾離老祖學道,老祖以錦帛裹一物,重有數十觔,使純陽負之。背負三年,兩膀磨穿,毫無怨言,一旦老祖命純陽啟裹視之,乃石也,純陽亦不嘆恨。
老祖曰:「雖是頑石可點成金也,不枉你背了三年。」說罷,用手一指,那塊頑石變成黃金。
向純陽曰:「我將此點石成金之法傳你如何?」
純陽問老祖曰:「化石為金可保永無更變否?」
鍾離老祖曰:「所點之金與真金不同,其金始終如一,所點之金五百年後,仍變為石。」
純陽呂祖便向老祖辭曰:「如是則弟子不願學也。此術興利於五百年前,遺害於五百年後,豈不誤了五百年後之人,故不願學也。 ]
鍾離老祖嘆曰:「子之道念我不及也,證果當在我之上。」以此論之,這點石成金的妙術,只會遺害後世,於道有何益哉?」
這一些話說得馬丹陽默默無言。
又一日孫不二燒了一鍋滾水,用桶提入房中,傾在浴盒內請馬丹陽沐浴。時當八月,天道尚熱,只見那水氣騰騰的不可下指,馬丹陽用手探了一下,險些燙成泡,連聲說道:「難浴!難浴!」
孫不二笑口:「你修了多年行,連這點工夫都沒有?待我浴來。」說罷,解衣就浴,揚湯拂水,毫不言熱。
浴畢披衣起坐,馬丹陽曰:「你我同師學道,一般用工,為何你的道術比我強些。」
孫不二曰:「傳雖一樣,煉卻不同。我在洛陽苦修一十二年,才得這些玄妙,你在家中樂享安閒,守著這幾間房子,寸步未移,不肯苦修,怕離巢穴,焉能得此妙用?」
馬丹陽:「師傅羽化昇仙之後,無人看守莊廊,故未遠出。今得道友還家,可以付託,我也要出外訪一訪道。」
是夜換了道裝,待天色微明,趁著眾人在睡。悄地出了莊門,無人知覺。孫不二見丹陽出外,此去必要成道,留此許多錢財何用。拿來修橋補路,周濟貧寒,又過繼馬銘之子,接起馬鈺宗枝,諸事停妥,遁入泰山玉女峰,修養數年,於二月十九飛昇。
又說馬丹陽離卻寧海縣,不知往那裡去才好,猛然想起師傅墳墓在陝西,何不往陝西一遊,主意打定,即往西來。一日,到了長安,遠望前村出來一位道友,好像邱長春一樣,心中想道:管他是不是,等我冒叫一聲。於是大叫一聲邱道友。那人聽見,如飛一般跑到面前,果然是邱長春。當下彼此相會,見禮已畢,同坐路旁。馬丹陽問他這幾年走過那些地方,工夫煉得如何?
邱長春答以師傅墳台在此,不忍遠離,煉性之工未敢拋荒。
馬丹陽笑曰:「師傅是得了大道的,焉能得死?所謂死者,不過欲絕後人妄想成仙之意也,豈真死乎!煉性者內功也,德行者外功也,先生嘗言內外兼修,方可謂之玄妙,汝今自謂未敢拋荒,豈不謬乎!」
邱長春聞言,恍然大悟,忙向丹陽謝曰:「師兄之言,終身暗昧今得一言開悟,實邱某之幸也。」又將送靈樞之時,得見師傅之面,對馬丹陽敘說一遍。
丹陽曰:「師傅常說你不能韜光晦跡,一味逞乖弄巧,成道當在六人之後,汝今不可不戒。若能躬自思省,藏其智巧,敦其樸實,我當將師傅傳我之道,盡傳於你。」
長春聽罷,喜之不盡,遂引他同到大魏村,拜謁先生廟宇。又到終南山下,參過墳台,然後作伴共遊荊襄。
邱長春深自改悔,潛形斂跡,不復逞乖弄巧,馬丹陽果將道妙玄機與他指撥,邱長春勤參妙諦,不敢懈怠。馬丹陽見楚地風光繁華,不及陝西樸實,仍同長春由襄河而達敘谷。一日天降大雪,二人困於冷廟之中,共一個蒲團打坐,你道二人為何共一個蒲團?
只因邱長春到馬家莊學道之時,並無道家器具,後同重陽先生下江南,馬丹陽將自己所製衲衣、蒲團、便鐘一並周全他。後送先生靈樞之時,將這蒲團裹著衲衣,捎在棺上,帶過陝西,這幾年把衲衣穿得巴上加巴,蒲團倒還未破。馬丹陽在家中打坐,自有氈褥,故不曾重製蒲團。臨行又走得慌迫,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,數兩散碎銀子,遇見邱長春時幾兩散銀都用完了,一向全憑長春募緣度日,一人化來做兩人盤費,那裡還有餘錢去辦蒲團,故此二人共這一個蒲團,背靠背打坐。修行之人原不求安逸,只要能將就便可以了結。
且說馬丹陽和邱長春在敘谷冷廟內打坐,是夜下了一場大雪,平地雪深三尺,這敘谷又在萬山之中,離入戶又遠,無從覓食,二人餓了三日三夜,邱長春忽起了一個念頭 , 但不知甚麼念頭?且看下回分解 .
飢寒逼迫難言苦,怎不教人妄念生。
作善如登百尺竿,下時容易上時難。
只須勤力行功果,莫使身中膽氣寒。
話說馬丹陽同邱長春在斜谷冷廟打坐,被雪阻隔,不能出外化齋。邱長春不識馬丹陽是有了道的人,只憐他是富家出身,如何受得如此冷凍,這般飢寒,焉得一碗粥湯與他解解飢渴,意欲去尋一個人戶化一碗齊來供養他。
走出廟來一望,只見雲橫秦嶺,雪滿千山,莫說看不見人戶,連路影兒都被雪壓了,不知從何下腳,若勉強走去,難免滾入雪窖,不惟粥不可得,而性命亦不可保也。看罷,仍進廟來坐下,因憐馬丹陽飢餓,動了這想吃粥湯的念頭,擾亂了神氣,心緒不寧,坐不安穩,一夜之間被這念頭打攪屢難止息,早驚動本境土祇,慌忙到山凹裡張老兒家中去托夢。張老兒正睡到神魂顛倒之際,忽見一個白髮老翁走進屋來說道:「我廟裡有兩位修行人,被雪阻礙,餓了三日三夜,你快起來煮些飯食送去與他們解一解飢渴。」說畢不見,張老兒猛然驚覺,便將老婆子喊醒說明此事。老婆子生平最是信神,聽得此言,忙起來將火燒燃,又喚兒子媳婦一同起來,大家煮飯,便將他老子之夢與他們說知。這兒子媳婦也是歡喜,不久將飯煮好,天色已明,老兒也起來了,即命兒子將飯送往冷廟裡去,請他二人用飯。馬丹陽以為是鄰近的人見他們挨餓,起側隱之心送這飯來,以解飢渴,也是有之,遂同長春將飯吃了。道了一聲謝,仍自打坐。張老的兒子見他二人吃畢便將碗筷收拾各自去了。
馬丹陽坐到午後,才起身出外,看看天色,見那邊來了一人,恐惹牽纏,忙進廟來,正欲坐下,只見邱長春站起身來說道:「看來修行之人,也有感應,我昨夜恐師兄難忍飢餓,偶起一念,怎得辦點粥湯來與師兄解一解飢渴,這念頭一起,今早即有人送飯來,豈不是有感應嗎?
馬丹陽勃然變色怒曰:「君子謀道不謀食,你不思進道之功,一昧貪於飲食,豈不聞過去心不可存,現在心不可有,未來心不可起。你今三心未了,一念不純,焉能悟道?我今不再與你同行。就此分單罷。」
長春聞言自悔,錯起念頭,好言相挽,二人正言之間,廟外來了一人,此人因家內柴燒完了,是來砍廟前這幾根樹枝的。馬丹陽見他手裏拿得有菜刀,即借來一用,那人不知何用,即將刀遞與他。馬丹陽將刀接過,把蒲團拿來砍作兩斷,將刀交還那人,
對長春說道:「一個蒲團分作兩段,你一半邊,我一半邊,各自辦功,勿得始勤終怠,自誤前程。」說畢出外而去。
邱長春那裡肯捨,隨後趕來,卻被砍樹之人看見,說:「這般時候,師傅往何處去?」邱長春見問,忙答曰:「要去追趕我師兄。」其人四下一望,並無人影,說:「你師兄往何處去了,我卻看不見。」
邱長春指中間說道:「他往這路上去了。」
那人曰:「這路幾十里無人煙,天色已晚,又在何處投宿,不如聽我相勸,暫過一夜,明日再去尋他不遲。」
長春曰:「如此你可幫我喊叫幾聲,或者他聽見肯回來也未可知。」那人即在樹上大叫:「道長快回來,去不得!去不得!」一連喊了十餘聲,並無響應,下得樹來,收拾柴枝回家去了。
原來馬丹陽此時道果已成,故與長春分別,使他自修自煉,好用工夫,若在一路,反耽誤他的前程。
是日出得廟來,即借土通,一直到河南嵩山靜養。於嘉泰甲子歲十二月二十七日飛昇。著有「修真語錄」傳世。七真之內了局六人,只有邱長春尚未修成。自馬丹陽與他分單之後,深加勉勵,立下幾種誓願,製成一首除妄詩曰:
妄念萌時不可當,飢思飯食渴思湯;
今將妄念一齊了,改換曩時舊肚湯,
要得人財筋骨斷,妄貪人食口生瘡;
般般妄想總消盡,身內空空無所藏。
詩成喜之不盡,行了月餘,不免有所遺忘,乃於木匠鋪要了一塊板,做成一個小小牌兒,借來筆墨寫了八句話在牌兒上,以便觸目驚心。你道那八句話:
妄念欲除除不清,今於牌上寫分明,
妄言妄語齊除盡,妄想妄貪俱掃平,
妄接銀錢手爪斷,妄貪飯食口生瘡,
時時檢點身邊事,莫教七情六慾生。
邱長春將牌兒寫好,帶在身旁,每日總要看一兩遍,正是妄止一分,工深一步。將這除妄工夫,漸漸煉得純熟,東遊西蕩。一日來在河東地方,見路旁有座莊院,甚是整齊,莊門大開,時當晌午,便去化齋。見一個小廝從內出來,邱長春與他說:「我是遠來,特到善莊化一飯。」小廝聞言,即入內去,去不多時,手捧一盤飲食出來,放在莊前石墩上,便請長春用飯。
長春正要來吃,忽見一位老人有五十餘歲的樣兒,鬚髮半白,從內出來,將長春瞧了一眼,用手在盤內取了兩個蒸饅給與長春,其餘仍叫小廝拿進去。邱長春一見心中不樂,對老者言曰:「這小哥捧飲食出來與貧道結緣。為何又叫他拿進去?莫非老先生捨不得或者貧道不堪享受,請老先生明示勿諱。」
那老者笑曰:「一飯之緣愚下焉結不起,因道長無福消受也。」邱長春大驚曰:「我連一頓飯都消受不得,其中必有緣故,望老先生明以教我。」老人曰:「愚下自幼精通麻衣相法,在江湖遊走多年,斷人窮通壽夭,榮枯得失,毫不差錯,江湖上與我取個綽號,叫做賽麻衣,適才我觀道長之相,是吃不得飽飯的,若飽吃一頓,便要餓幾頓,不如少給一點,使你頓頓有吃,這是愚老一番好意,非捨不得也。」
長春聞言點了一點頭說:「老先生正言著我的敗處,不差分毫,再請老先生將我重相一遍,看我修行成道否?」
賽麻衣果然又將他相了一相曰:「不能不能,莫怪愚下直言,觀你相上鼻端兩條紋路,雙分入口,名為螣蛇鎖口,應主餓死,其餘別處部位雖美,然終不能免此厄也。此厄既不能免,焉能成道?」
邱長春曰:「可有改乎?」
賽麻衣曰:「相定終身,有何更改?除非一死方休,那管你富貴貧賤,不論在俗出家,該餓死終該餓死,逃躲不脫,無法可解。
我說兩輩古人與你聽:列國時有個趙武靈王,是該餓死之相,他是一國之君,如何能餓死?因他兩個兒子爭位,勃起干戈,也恐他有變愛之心,先將宮門封鎖,以兵把守,兩下砍殺起來,一連數月不解,宮中絕糧,官人俱皆餓死,趙武靈王餓了七日茶水未沾,看見宮前樹上有個雀巢,意欲取嫩雀啖之,有長梯在側,移置樹間,勉強精神,上得樹去,誰知嫩雀已出了窩,只有一個雀蛋拿在手中,正欲食之,忽被大雀飛來,閃了一翅,趙武靈王手一鬆,將蛋落下地來打爛,只因相該餓死,一個雀蛋都吃不成,竟至餓死。又有漢成帝時,有一位長官名叫鄧通,遇相士說他該主餓死,他一日見了漢成帝奏曰:「臣鄧通,居官清廉,家無餘積,相士說我應該餓死,臣想我家如此淡泊,恐後來當真餓死。 ]
漢成帝曰:「朕能富貴人,也能生死人,相士之言,何足為憑?朕賜爾雲南銅山鑄錢,使用一年,可得十餘萬銅錢,十年之中家資百萬,焉能餓死?」鄧通自謂可以免餓,誰知成帝不久晏駕,太子登位,眾文武刻奏他狐媚老王,希圖肥己,敢將國家銅山私自鑄錢使用,其罪非小,這後生皇帝,見了本章,心中作惱,使刑部官將他家私沒收,如念先帝舊臣,不忍誅戮,打入天牢,又被多官復奏一本,斷了水火,餓了七八天,臨死要口水吃,獄卒偶起側隱,取水來到,被獄官看見,大喝一聲,獄卒心頭一慌,因而失足,將身閃了一下,把一碗冷水傾潑在地,活活餓死,水都喝不到一口。
此兩輩古人富貴之極,終歸餓死,豈非相法有准乎 ! 所以伯夷叔齊二人知命,情願死於首陽山下,梁武皇帝與後秦王符堅不知命,一餓死臺城,一餓死五將山。知命不知命,該餓死終要餓死,豈能逃乎!」
賽麻衣這幾輩古人,把邱長春比掉了魂,將這熱念化作了冷灰,一團悟道之心,頓成瓦解水消,即辭了賽麻衣,也不往前進,仍歸西秦,一心要學伯夷叔齊兩位賢人,知命順天。一旦來到奏地,一道溪谷,兩邊都是高山,中間一條深溪,溪兩岸亂石縱橫,是個山僻小路,少人來往,他即揀了一塊大石,偃臥其上,餓了七日七夜,水都不吃一口,安心餓死,只因他是修行之人,神氣飽滿,輕易餓不死,若是平常之人,早已嗚呼。餓到第九日,不知何處落了驟雨,平白漲了一河大水,看看淹到身邊,他是求死之人,要做安命聽天,以驗相法,不肯尋別路而死,故有此遲延。若不安命,另起一念,跳入水內,豈不省卻許多困苦?古人之心執一不二,不以生死移其心念,故稱良淳也。
且說上流頭水打來一枚鮮桃,其大加拳,隨著水勢在長春面前浪來浪去,一股香氣聞人鼻孔。長春本無意吃它,心想武靈王臨死不能吃一個雀蛋,鄧通臨死不能喝一碗冷水,我今也是臨死之際不知可以吃此鮮桃否?未知長春吃得到吃不到?且看下回分解。
命不該死終有救,天賜鮮桃口邊來。
富貴由來水上漚,何須騎鶴上揚州。
蓮池有個收心法,靜裏暗吟七筆勾。
話說邱長春見水打來一枚鮮桃,以為命該餓死,恐這群桃不能得食,今且試之,看是如何?想罷,伸手將鮮桃拿來啖之,香美非常,吃畢精神大振,飢渴頓解,溪水亦消,一輪紅日高照,晒得渾身汗流,睡不安穩,翻起身來自思命不該死於水邊,必要絕於高山。正是一念著魔,終身執迷,所以修道之人,總要把生死二字看待至,不可一定貪生不可一定求死,生也由他,死也由他,不可執於有,不可溺於無,如此則魔不能人身,心自得寧靜也。
又說邱長春來到秦嶺,見一座小廟在山梁上,是個荒僻去處,人跡罕到之所,即進廟去。將蒲團鋪下,偃臥上面,又餓了八九天,水都未喝,一日,看看命在須臾,忽聽外面有人談話,長春略睜餓眼視之,見有十餘人坐在廟前,又見一人走進廟來,將他看了一眼,問他從何而來,長春心不耐煩,那肯答應他緣起,眼睛只有一線之氣。這人見他要死不活的樣兒,也不再問,各自出外來,和那些人去尋柴找木,用三塊石頭架著鑼鍋,在背簍內取出一大塊肉來,丟在鍋內煮熟,便來獻神。
獻畢,將肉切碎煮炒入味,傾在一個瓦盆內,又盛了一鍋水來下麵,背簍內又提出一瓶酒,斟在碗內,你哥我弟,大吃大喝起來。你道這一夥是甚麼人?原來是秦嶺山上攔路打搶的強盜。其中出色的幾位好漢,一叫趙璧,一叫李雄,一叫張建,一叫王能,一叫朱九,因做了一樁好買賣,一來獻神,二來分贓,辦得有酒食之類,在此聚飲,當下團團圍坐,吃喝起來,酒至半酣,
王能對趙璧曰:「趙大哥,咱們弟兄做了一輩子壞事,今我們也做做好事好嗎?」
趙璧曰:「有什麼好事可做?對哥子說來。無不周全。」
王能曰:「廟裡頭困倒那位老師傅,並不是害病,我看他那樣兒是受了餓,我們何不煮些麵湯與他吃,救他一命。」
趙大哥曰好。使兄弟們快去辦來。那些人聽見大哥吩咐,七手八腳的,不多一會,將麵湯煮好,共入廟來,叫長春吃,長春不肯吃,被他們扶起來抱住腦殼,一連灌了兩碗,霎時肚裏飽暖,還陽轉來,口中埋怨道:「看看我的大事己妥,又遇你們這些人,弄這無名之食與我吃了,使我又要多受一番磨難,真乃求生既不可得,而求死亦費許多工夫。」
長春正言之際,惱了朱九的性情,腰中拔出鋼刀,怒沖沖用刀指著長春罵曰:「你這野道,好不曉事,咱們弟兄將你救活,你反說我們是無名之食,你今既要求死,咱能與你一個快興。」說罷舉刀欲砍,邱長春全不害怕,把肚腹拍了一拍說:「你要殺不須殺別處,可將我肚皮割破,待我理出腸子來,還你無名之食,死也心甘。」說畢,
朱九忍不住笑說道:「你這老師傅真沒來頭,那有吃了的東西還得了原,我不殺你,且問你為何求死?可說我們大家一齊聽。」
邱長春遂將麻衣相士說他該餓死,有無更改。故此願學伯夷叔齊兩位大賢,做個知命順天。
長春說畢,趙大哥笑口:「老師傅不須如此,既怕餓死,咱們弟兄每人幫湊你兩把銀子,可得十餘兩之譜,你去尋一個廟子住下,招一個徒弟,大家勤苦些,多積些糧米,焉得受餓?」
趙璧話未說完,張建、李雄各在身邊取出幾件散碎銀來,約有三、四兩之數,其餘俱要取銀,邱長春搖頭擺手說不要,生平不妄取人財,有一個牌兒為證。
說罷,即於身邊取出牌,拿來與眾人看,見上面有妄接人財筋骨斷,妄吃人食口生瘡之句。
王能在旁笑曰:「咱們弟兄心甘情願幫湊你幾兩銀子,又非你同我們索取,何以為妄?
邱長春曰:「凡無功而得人財者,是謂無因。無因者無故也,無故而取人錢財,吃人飲食,豈不為妄乎?」
朱九曰:「依得王法打死人,依得佛法活不成,咱們幫你幾兩銀子,你都不敢要,怕帶過帶錯,像我們專以打搶營生,又不知罪惡有多大?」
邱長春曰:「列位與我不同,我是前生毫未施濟於人,故今生受不得人家供奉,列位是前生放得有債賑,那些人騙了你們的錢財故而今生相見攔路討取,加倍相還,若是不少欠你們的,你們便遇他不著,縱然過著,也輕輕放他去了。」
邱長春這些話,說得他們一十三人,毛髮慄然,李雄聞言說道:「了不得?了不得,依這道長說來,難道人人都少欠我們的?我們未必就不少欠別人的?倘若少欠別人的,再一世別人也要攔路索討,只恐我們還不清白。」趙璧曰:「咱們身邊俱有點銀兩,可以做個小生意,度活時日,趁此機會,改邪歸正,你們意下如何?」
朱九曰:「大哥之言有理,我們就此收心罷。」說罷,將刀拋入亂草之中。趙璧又對長春曰:「老師傅好好修行,咱們弟兄,少不得後來都要拜你為師,習學妙道也。」說罷,一齊走了,
又說邱長春著了這一心要餓死的魔,雖遇趙璧等將他救活,畢竟魔根猶在,仍要求死,下得出去,化了一個多月的緣,湊得有兩二百錢,買了一條鐵鍊,一把鐵鎖,帶在身旁,尋了一個去處,其得廟宇,又不通路徑,周圍都是樹林,這樹林在深山之內,人所不到之處「古木參天,荊棘遍地,他把鍊子栓在大樹上,挽個套兒,然後拉來栓在頸上,用鎖鎖了,將鑰匙望空拋去,不知失落何處,倒臥樹下,自謂這回再無生理也。
誰知他這一做,早驚動上界太白星君,變了一個採藥的人,走到跟前問曰:「老師傅身犯何罪?是誰人將你鎖在樹上?」連問幾遍,邱長春方才開言說:「你去幹你的事,不要管我。」
採藥人口:「天下的事,要天下的人辦理,怎說不要管你?我也是個懂道理人,把你心思對我講來,我與你詳解或者可以分憂解愁,也未可料也。」
長春見他言語在理,即將賽麻衣相他該餓死之言從頭訴說一遍,又將自己求死屢次遇救之事,也告訴一番,因此來到此處,自銷在樹上,示以永無生理,免得人救,並無甚麼憂愁,何用分解。
採藥人哈哈大笑曰:「愚哉愚哉 ! 執迷之甚心!我怕你有甚麼憂天愁地之事,卻原一念入魔,自誤終身,吾令與汝言之,使汝魔當自消。相定終身,只定的尋常之人,若大善之人相也定不準,大惡之人相也定不準,相分內外,有心相,有面相,外相不及內相,命好不如心好,人善之人相隨心變,心好相亦好,該死者反得長壽,逢凶化吉,遇難呈祥;大惡之人相亦隨心改變,心歹相亦歹,該善終者反惡死,轉福為禍,喜變成憂,故相之秘訣,有言福壽綿長,必是忠厚傳家;歲命短促,定然輕薄為人,該貧賤而轉富貴者,因他心存濟世;該富貴而反貧賤者,由其意在利己,該餓死而反吃用不盡者,因他愛惜米糧;該吃用有餘而反受飢餓者,因他拋撒五穀;蟲斯衍慶,其人必有好生之德,乏嗣無後,居心定無仁慈之風,此心相之大略也!面相何能為哉!
況你們修道之人,能斡旋造化,扭轉乾坤,把一個凡體都要修成神仙,未必神仙是相上註定的麼?總是由心理做工夫悟出來的,只要你能修成神仙地位,那一個神仙餓得死?若你這樣所為,生不免為餓浮,死不免為餓鬼,生既無用,死又何益哉!這一席話說得邱長春如夢初醒,似暗忽明,才知一向欲死之見,如婦人女子一般,非大丈夫之所為心,足堪惹人恥笑,即欲脫鎖,若無鑰匙,未識究能脫得否?且看下回分解
千般通理千般妙,一處不到一處迷。
元宵燈後更無燈,萬古常明只此心。
朗照終天總不滅,光明皓皓到於今。
話說邱長春聞聽採藥人之言,猶如睡夢中被人一棒打醒,才知往事如孩子見識一般,非大人之所為也,急欲脫鎖,卻不知鑰匙在何處,心甚作急,採藥人口:「鑰匙是我拾得。」即於袖內取出,將鎖打開,
邱長春曰:「我是已死之人,蒙足下片言開導,絕處逢生,死而復活,莫大之恩也。」
採藥人曰:「我又未曾與你銀錢,給你飲食,不過幾句言語勸解於你,信也由你,不信也由你,你若能信便可以不死,你若不信總不能生也,生死二字由你自造,於我何涉?有何恩之可言?」說罷,飄然而去,霎時不見。
邱長春從此以後,把這求死的念頭,如一天雲霧散得乾乾淨淨,依然青天白日,晴空萬里,毫無障礙,若不是太白星君一篇正理,拔去他的魔根,縱有百萬天兵,一千個韋馱,把降魔杵打斷,也打不退他這魔障,拔不了這魔根。
所以大凡修行人魔障一來,便要尋著他的根腳,看是從何而起,即於起處輕輕拈去,毫不費力。若魔在這裏著根,你往那裏尋苗,一輩子也尋不出來,就把天下的好話對他說盡,說不著他的心病,他也不能服你。
邱長春自採藥人指破迷途之後,重立玄功,再下苦行,一日來在一個地方,見山川毓秀,有一道溪河橫於路旁。正值夏日,溪河水漲,其河平坦,造不成橋,架不了船,只好涉水而過,近處鄉人熟知水性,過來過去,原不在意,遠方過客,未免臨流嘆息,不敢輕於渡水。
邱長春便起了一個念頭,要做些苦功,行一行方便,有不能涉水者便把他背過河去,也有大方的人給他幾文錢,買飲食吃,略可度日。又有些人分文不取,也背他過去。水消乏的時節,便去化齋,早化七家,晚化八家,化得齊來,或遇有飢寒之人便給與他吃,自己卻餓一頓。若遇雨隔雪阻,竟日不吃,前前後後數年之間,餓得有百餘回。故如今有云:大餓七十二回,小餓無數之言。
邱長春在此做苦功,夜宿冷廟,見匾額上有蟋溪眾姓弟子敬獻之句,方知此河為嗜溪也。忽憶重陽先生石番溪邊之言,苦根富盡於此也,乃大發恆心,參悟道妙,閑暇之餘打坐用工。如此六年屢遭困苦,曷可勝言,但到水窮山盡之時,忽又感動好善之人來,與他結個善緣,使他也可略免飢寒。
蒼天不負修行人,只恐修行心不真。
若是真心苦悟道,何愁衣食不終身。
邱長春行了六年苦功,應該圓滿之時,忽然溪水大漲,來了三人,軍裝打扮,各帶銅刀,手提人頭,自言斬獲大盜,上省報銷,不識水性,要他背過河去。長春本是來下苦工,焉有不背之理,於是挨一挨二背過河去,背到第三位軍爺,那人膽小不過,戰戰兢兢,說道:「我生平畏水,汝要小心。」長春說無妨不必害怕,便來背他。背到河中間水緊之處,忽一浪打來,邱長春立腳未穩,被浪一推,身子閃了一閃,那軍爺在背上叫了一聲不好,急用手抓著他衣服,一轉手便將人頭墜落水中,那軍爺只叫怎了!怎了!長春用目一望,見那顆人頭隨波逐浪而去。長春也自作忙,將他背攏了岸,要去尋那顆人頭,及至回頭一望,波浪滾滾,洪水滔滔,那裏去尋這顆首級?何處去撈那顆人頭?再看那軍爺時,捶胸頓足,喊天叫地,慌得長春心忙意亂,一時也無主見。
即對軍爺說:「你拿刀來,把我這顆首級割下,以償你那個人頭何如?」
軍爺曰:「人頭是我失手墜落,與你無干。」
長春曰:「我是孤身一人,死有餘辜,你乃數口之家賴此生活,兄我一人活你全家,未為不可?」
軍爺說:「你倒也是番好心,只是我不忍殺你,常言鋼刀雖快,不斬無罪之人,你若要周全我的大事,只可自裁。」
說罷,將刀遞與長春,邱長春接刀在手,正要自刎,忽聲半空中有人叫回:「邱長春還我芴來!」長春往上一看,只見三位軍爺,站在五色祥雲之內說:「吾等三人乃天地水三官也,因見你道心堅固,苦行圓滿,特來化度於汝,汝果然捨己從人,積功累行,今將汝凡身化作道身,幻體更為仙體,六年悟道已就,七載成真將興,汝可精進勿誤。」
長春忽然心頭朗悟,靈機顯著,再看手中拿著一片朝芴,並不是甚麼鋼刀。又見三官之中,一人空手,如是他的朝芴,少不得上去交還,試將身子往上一縱,已入雲端,將芴呈上,三官大帝高駕彩雲,冉冉而去,邱長春正欲縱下雲頭,忽又想起麻衣將士,斷我該餓死,我今道果已成,量不能再受餓,何不借此雲頭,往河東一走,再試他一試,看他眼力如何?主意已定,即將雲頭撥轉,頃刻千里到了賽麻衣莊前,墜下雲端,走進莊來,見一個二十餘歲的人,就是那年拿飯出來的小廝,即對他說:「我是來求老先生相面的。」那人說:「家尊久未出外,既要相面,可隨我到廳上。」說罷,即引長春入內。
那賽麻衣正坐在廳上,見長生進來,忙起身接入待以賓客之禮,坐下喝茶。長春見賽麻衣鬚髮皆白,老邁龍鍾便曰:「數年不見,先生倏而鬢髮番然。」
賽麻衣曰:「老朽不知在何處會過道長,一時忘懷。」
邱長春曰:「先生不記螣蛇鎖口,該餓死之人嗎?」
賽麻衣聞言,即將他相了一相,拍手大笑曰:「妙哉妙哉!道長不知在何處做下大功德事,竟將昔年之相改變了。」
邱長春曰:「先生嘗言相定終身,永無更改之理,今日然何又說改變之語?」
麻衣相士曰:「老朽只知相面,不知相心,今道長相隨心變,非老朽所知也。昔者雙紋入口,是名螣蛇鎖口,應主餓死,如今這兩條紋路,雙分出來,繞於承漿之位,這承漿上又生了一個小小紅痣,配成格局,名曰二龍獻珠,貴不可言,應一受帝王供養,福德不可量也。豈愚老所能知哉!」
長春聞言也服他相法通神,即告辭起身。
回番溪廟內打坐,只因動了一點計較之心,要去取笑賽麻衣,惹出一番魔障來。正在打坐之時,恍惚之間若亡若存,好像身在萬山之中,忽起一陣狂風,現出一隻黃斑猛虎,張牙舞爪,向他撲來,他卻把這死字看得淡,全不在意。又到杳杳冥冥之際,見一個道童是來說:「我師傅馬丹陽到了,師叔還不起來相見。」果見丹陽從下是來,長春想;道不戀情,來也由他,去也由他,忽又見許多人來說:「難為你背我們過河,今當收穫之時,與你湊得有一石多麥,儘夠一年吃用,另外又幫你兩串錢,縫件衣服穿。」說罷,將麥背到他跟前,堆積許高,人將兩串銅錢拿來身邊,要他親手來接,他更不在意。昏迷之間,又見一美貌女子年可十七八,自言被後母毒打,私自逃奔,欲到母舅家去,奈何身孤難走,老師傅何不送我一往,感恩非淺。說罷,嬌嬌滴滴,欲哭欲訴,長春總不理會,與他一個無人無我,不識不知,轉眼之間,二嫂帶著幾個小孩是來告訴曰:「你二哥已死,大伯將家園獨吞,使你這侄男侄女,衣不終身食不終日,我是女流之輩如何能撫養他們?你可看在上哥面上,念其骨肉之情,如何安頓我們母子。」說罷,那幾個小孩子便來拉拉扯扯,哭哭啼啼,三叔長三叔短,不住喊叫,要吃要喝,胡亂挖抓。長春靜極之中,智慧偶生,若無一物,猛聽得半空中響亮一聲,南天門大大打開,見二童子控一白鶴到面前說:「奉玉散請真人跨鶴飛昇。」且聽下回分解。
莫教三凡生幻境,陽防六賊亂心田。
北邙山下列墳瑩,荒草迷離怪鳥鳴。
長臥泉台人不醒,桃殘李謝過清明。
話說邱長春在番溪廟內打坐用工,正在虛寂之時,忽見二童子控一白鶴至其前曰「奉上帝敕命,請真人跨鶴上昇。」邱長春默想三官大帝之言,七載成真當興,焉有今朝飛昇之理,莫非這是我心中陰魔相攻,生此種種虛幻,敗我真道,只這一點醒悟,二童子也不見了,也沒甚麼白鶴,獨自一人坐在半邊蒲團上,窗外星月交輝,萬籟無聲,這真是平白生出許多奇奇怪怪的事來,若不是念頭抱得穩,險些差之毫釐,失之千里。自悔不該逞一時之興,去試賽麻衣,故意下許多陰魔。若不煉去陰氣,焉能純陽?又想了一想,必用這個混魔之法,方能群陰削盡,使他無隙可乘乃為上策。
於是離了皤溪,來在一個土山,見坡下有一圓石重可百觔,也是個僻靜之處,乃結草為底,打坐其中,若到陰魔發現之時,他便速來,將那圓石往上搬運,移至半坡,復使墜下,又來靜坐,景象一生,便運石混之,如此三年,陰魔盡退,遍體純陽,諸般景象入眼皆空,靈明日著,天機自應,知有一樁故事,但天機不可洩漏,須去點化一番,若能使他醒悟,可免此沈淪,不失上天好生之德,下開救濟之門,當時離卻土山要去辦這件事情。
且說刊隴之地,有個富戶姓王名雲,家中富豪,人都稱他為王大戶,也算得一個財東。依山傍水而居,自得山環水抱之勝,門外一道溪河,這王雲雖有偌大家私,卻居心刻薄,慣使大秤小斗,較出重入,一味欺貧凌弱,占田奪地,他家那些奴僕,狐假虎威,狗仗人勢,佔騙鄉愚,姦淫婦人,無所不為,使著主人勢耀,造下彌天罪過,猶然不知。他家門外有一大石長丈餘,高數尺,頭大尾小,像獅子一般,故此呼為石獅子。在外邊做活路的人甚多,每到吃飯時,看守莊門的人,趴在石獅子背上,用梆一敲,四下都聽見,即回來吃飯,這是常規。相去不遠,有個山坡,坡上修了一觀音廟,是王雲先祖所建也,施得有地土,招得有住持,王雲當事之時,把住持逐去,將土取回,只是未曾拆毀廟宇,打壞神像,也算他還有一點善心。
雖留下這廟宇,卻成了一個冷廟。邱長春從寶雞地方到此,就在這廟裡棲身,每日聽見梆響,便去化齋,化了十幾次,並無一人理睬於他,莫說化齋,連水也化不到一口。只有一個丫頭,名叫春花,見他來了幾回,皆空手而來,空手而去,心中不忍,暗地藏了幾個?,出來與長春丟入袖內說:「老師傅快去,此非善地也。」又過了兩日,邱長春來化齋,正遇王雲立在門口,長春原本是來點化於他,今見他站在門前,便說了四句話來打動他。話曰:
貪名為利不回頭,一旦無常萬事休。
縱有金銀帶不去,空遺兩眼淚長流。
長春將說畢,只見王雲勃然作怒曰:「你這野道休得在此胡言亂語,我生平是不信佛法之人,你各自早去免受凌辱。」
長春曰:「貧道特來貴府化齋,隨會長施濟施濟。」王雲見門外有個拾馬糞的篢子內裝有馬糞,旁邊有把拾糞的鏟子,他拿過手來向篢內鏟了一鏟馬糞,走到長春面前說道:「你求我施濟,我便將此物施濟於你如何?」
長春正要試他心念,見他這樣子恐是作戲,故將岩飄往前一支,他當真把一鏟馬糞傾入岩瓢。
邱長春曰:「此馬糞與我有何用處?」
王雲曰:「這糞都是我雇下人工拾來的,今日與你,也算我施濟也。」
長春聞言,口稱善哉善哉。那王雲與眾僕俱各大笑。閤家大小聞此言,盡皆發笑,只有春花心中不然。一日見那些奴樸俱上坡做活去了,暗藏幾個蒸?在袖內,走出外來,恰好正遇長春站立門外,即欲將?給與他,長春曰:「我非來化?也,有一句要緊的話對你說,你可牢牢緊記。若見門前石獅子眼睛紅時,便可到山上觀音廟去躲過一時三刻方保無憂。」說罷,飄然而去,霉時不見。
春花把此言記在心內,每日出來看石獅子兩遍。如此數月,卻被一個放牛娃子看出情形,問曰:「春花姐,你每日出來瞧這石獅子,所為何故?」春花對他說道:「那日化齋的老師傅他對我說,等這石獅子眼睛紅了之時,叫我急到觀音廟去躲避一時可免大難。」
放牛娃子聽得此言甚是異奇,欲與她戲耍,暗地尋得一塊紅土,下午牽牛歸來,爬上石獅子去,用紅土在石獅子面上抹了兩個圓圓,就像一對眼睛,抹畢即下來,閃在一邊,看她如何?
是時天色將晚,春花在內忽然心驚目跳,行坐不安,心中暗想,莫非石獅子眼睛紅了。急忙出外觀看,也不顧主人吵罵,由得外來,果見石獅兩眼通紅,大吃一驚,竟奔觀音廟去。放牛娃子見她跑上廟去,也隨後跟來,將到廟內,正欲問她,猛然一個乍雷,震得山搖地動,俄而狂風四起,黑雲滿天,霎時間大雨傾盆,如瓢潑桶倒一般,直落到半夜,雨才住點。春花和放牛娃兩個伏在神桌下,耳聽響聲颯颯,如千人擂鼓一般,似萬馬爭奔之勢。到得天明,才敢出來觀看,正是不看之時猶小可,看了之時嚇掉魂,卻原王雲這所莊廊,昨夜不知甚麼時候,蛟龍在此過路,見他這房子修得十分體面,就往水晶宮去了,只有石獅不肯去,卻倒臥在河當中。
卻說春花見王雲合家被水打去,未免心酸流淚,不一會驚動遠近大小男男女女,齊來觀看,個個俱言老天有眼,報應不爽。又見春花啼哭,便問曰:「你的主人全家覆沒,妳怎麼逃脫性命?」春花遂將道長指示之言對他們訴說一遍,眾鄉人紛紛議論,都說王雲惡貫滿盈,天降水災,那道長想必是位神仙,前來指點於他,他不肯回心,故此被水打去。你雖然是個丫髮,卻有點善根,故將你救出,又帶孥放牛娃子不死,看來人生天地之間,總要做些好事,大難來時,方有救星。又問春花今如何。
春花曰:「這廟原是老主人當年造的,周圍這些地土,已捨在廟內,如今我就在這廟裏帶髮修行,也不想那花花世界,紅塵美景。」
眾人說:」如此甚好,我們與妳湊些盤費,暫且度日,待秋收之後,不少吃用。」眾人說畢,各去湊了些錢糧交與春花,又尋了一個老婆子與她作伴。春花謝過諸人,從此一心一意苦志修行,過了數年,邱真人在龍門洞靜養,知他真心向道,便來度她,她即拜真人為師。後來也成正果。
又說邱長春自指示春花之後,遂入隴州山中,見一石壁,壁上有洞,乃秦末漢初之間,婁景先生定日月之處,下有溪河,這懸岩石壁臨溪水,其水彎曲轉折,遠處望來,這石壁如跨在溪上,其洞如門,時人重的是科甲,見此山洞像門一樣,就取名龍門,蓋取鯉魚跳龍門之意也。
長春到此,始悟門上龍飛之語,應在茲矣,便於洞門養性修真。不到兩年隴州乾旱,隴州太守率領郡民祈禱,雨澤不降,看看苗稼焦枯,萬民憂苦,邱長春乃赴州郡,自言能禱三日甘霖,普救萬民,州官大喜,拜請登壇。
邱長春乃嚴整衣冠,俯伏壇庭,一念投忱,誠通上帝,果見滂沱大降,下了三日三夜,田禾豐足,萬民遂安。明年北直一帶大遭天乾,久旱不兩,天子率領百官求雨不降,元順帝傳旨,張掛榜文,招求有道之士,祈禱雨澤,有能求得下雨者,高官重爵以酬其勞。皇榜懸掛,各省知聞,隴州太守保舉一人能求雨澤,不知此人是誰?且看下文。
昔年困饑僅,如今動帝王。
一片至誠可格天,卻將兇歲轉豐年。
休言元主愛民切,還是真人道妙玄。
話說元順帝張掛皇榜,指求道行清高之人祈禱雨澤。隴州太守奏摺進京,上言:「隴州龍門高士邱長春道德清高,昨歲隴郡乾旱,賴此人之力,祈得甘霖,普救萬民,今皇上欲求雨澤,以舒民困,非此人不可,臣以救民為切,故奏此聞。」元順帝覽罷奏摺,龍心大喜,即命哈哩脫脫大夫來聘長春。不日到了龍門,呈上玉帛,即宣元主之意,長春欣然應召,即與大夫同到北京,次日朝見元主,元順帝尊以師禮,賜坐九卿之上,委以求雨之事。
長春奏曰:「皇上憂民心切,臣敢不放微力,但必須高設雨壇,皇上親自拈香禮拜,臣然後禱告上帝,限三日有雨。」
元主大悅,即命有司董理其事,又使太監送長春到集賢館安身。次日早朝有司奏稱雨壇已設,端侯法師登壇:元主即宣長春同到壇所,天子恭自焚香,禮拜已畢,卿駕回宮,長春俯伏雨壇,奏言懇切,到了第三日午未時分,紅日當空,如火輪一般,晒得遍地起塵,人皆汗流,長春以楊枝醮淨水,向紅日洒去,不多時,日邊生出一段黑氣,倏變為雲,將紅日遮掩,一霎時天昏地暗,大雨如注,連下了幾日,轉枯為榮,變朽回春,人民騰歡,群生咸賴,元順帝龍心大喜,封長春為宏道真人,留居京師,待以上賓之禮。
一日元主宣真人入內,遊玩至御苑,這苑內有長青之草,不謝之花,奇石怪樹,不可名元主與真人同生石上,談道論玄,有五色祥雲覆於空中,如華蓋一般狀。
講到精微之處:元主嘆曰:「朕若非承緒大統,願從赤松子遊,待朕有了後嗣,當拜真人為師,入山修煉。」
邱真人曰:「主人免慮,皇后已懷龍胎,不久當生儲君。」元主暗想,真人果是神仙,便知后宮有孕,即隨口應曰:「皇后果然身懷六甲,但不知是男是女?」
邱真人曰:「臣已算定是男,萬無一失。」
元主曰:「果如師言,朕之幸也。」真人退出,元順帝回宮對皇后說:「邱真人算定御妻身懷龍胎,不知准也不准。」
皇后奏曰:「他焉能算得如此準確,何不宣國師上殿,與真人同算,兩下言語相符,才為定准。」
元主大喜,次日宣白雲寺白雲禪師上殿,與邱真人同算皇后身孕到底是男是女。
白雲禪師屈指一算,奏曰:「依臣所算,娘娘身懷鳳胎,定生公主。」元主又問邱真人,真人奏曰:「臣昨日與主上講得明白,皇后身懷龍胎,必產儲君,何勞再問。」
白雲禪師笑曰:「汝既在悟玄,必知數理,再算一算。」
邱真人曰:「算不算總是龍胎,必生男也。」
禪師怒曰:「我數理所算無遺,汝何得妄言,擾亂聖德!」
邱真人曰:「數理不如天理,陰德有回天之力,善行有傲數之功,今聖上躬自祈雨,普救萬民,昆蟲草木,均沾其惠,此陰德之大者也,或者感動上天,轉女成男,化鳳為龍,亦未可知也。」
白雲禪師曰:「吾以汝為有道之人,卻原也只尋常,懷胎在前,祈雨在後,豈有生成胎孕復有變更之理。」
邱真人曰:「我已料定,何必強辯!」
白雲禪師曰:「你敢與我打賭?」
邱真人曰:「打賭便打賭,有何不敢?」
白雲禪師曰:「若是龍胎,我將白雲寺輸與你。」
邱真人曰:「若是鳳胎。願將首級輸與你。」
禪師笑曰:「莫生後悔。」
真人曰:「一言為準,何悔之有。」
禪師曰:「口說無憑,要立字樣為據。」
邱真人即於御前求了紙筆,便在龍書案前,寫了字樣,上寫:「立賭首級人邱長春,今與白雲禪師賭勝,倘若後宮主母產生是鳳,邱長春為輸,願割項上首級,並無異言。」白雲禪師也在御前提筆寫:「立出賭白雲寺人白雲僧,今與邱長春賭勝,倘若後宮主母所生是龍,白雲僧為輸,頤將白雲寺輸與邱長春,永無異言。」寫畢,兩下畫押,彼此交換,各念了一遍,然後呈上御案,元順帝龍目覽過,親自收存,等待皇后分婉之時,便知分曉。是日朝散,各歸其所。
且說白雲禪師回到白雲寺,想起邱長春如此勇決,莫非皇后果然是龍胎,是我錯算不成,放心不下,再推數理,並無差失,心中暗喜,自言自語,說是邱長春你也怪不得我了,這是你自惹其災,自丟性命,枉自修道一番。
又說邱真人回到集賢館,算定皇后分娩之目,花了一道神符,在九天玄女宮內借來一位神女,名曰玉貞仙女,變化無窮,神通廣大,這仙女奉了九天聖母之命來聽邱真人差遣。
邱真人恭對仙女言曰:「今夜丑時寧王府中,王妃當生孩兒,你可將葫蘆化變女嬰,換他男孩,抱在金鑾殿上,待我換鳳之後,你將龍去換回葫蘆。」神女領命自去辦理。是夜子時,皇后分娩,產生一女,果應了白雲禪師鳳胎之言,官人報與元主得知,元順帝甚服禪師算法有準,又憂真人性命難留,必設法救之,才是為君之道。
於是駕設早朝,眾官已知皇后生下公主,當時齊來朝賀,白雲禪師也來賀喜,奏曰:「臣聞皇后產生儲君,接起聖朝一脈,臣不勝之喜,但願吾皇萬歲,太子千秋。」
元順帝嘆曰:「朕命應乏嗣,不足為恨,但邱真人錯算陰陽,其輸宜也,朕念祈雨之功,欲為救免,願捐皇餉十萬,賠補白雲寺,以贖真人首級。」
元主說罷,白雲禪師尚在沈吟,黃門官報奏邱真人來朝。元主即命宣入,邱真人朝拜已畢,也賀元主曰:「皇后產生儲龍,臣故來與主上賀喜。」
元主曰:「真人誤矣,皇后所生是女。」
邱真人曰:「臣算萬無一失,若果是女,請抱出與臣一觀,臣死也甘心。」
元主本欲救護,今見他這般抗直,心中未免不悅,遂叫宮娥入內,將女嬰抱出,此時已到寅卯時分,神女將葫蘆化成女嬰,換了男孩,掩了神光,在金鑾殿上等候了許久,只見宮娥拖出女嬰到御前回覆,元順帝使宮娥遞與真人,自去認識。邱真人雙手接過,用袍袖一掩,早被神女將龍換鳳,把一個男孩換去女嬰,到王府交待去了,眾官都是肉眼凡胎,焉能得見,白雲神師不過有點智慧卻無神通,如何知曉。
當下邱真人使了這偷龍換鳳的手段,雙手捧著男孩,遍請百官觀看,到底是男是女,百官看罷,齊呼太子千秋,氣得白雲禪師面皮失色,走將過來,把孩子接在手中一看,明明是個男孩,那裏是女嬰,當時滿面通紅,只得也與元主稱賀道:「果是後朝儲龍。」說罷,將男孩呈上,元主一見,大奇其事,隨即改口曰:「朕聞宮人傳報,也未親睹孩子,遂致認為女嬰,此宮內之誤也。」即命光祿寺擺宴三日,大赦天下,元主退殿,文武散班。
邱真人問白雲禪師曰:「我師怎樣吩咐?」
白雲禪師曰:「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」我明日交廟與你,你搬進來,我搬出去,萬事俱了,有何吩咐?」說畢,各自歸寺。
邱真人自回館內,神女即來繳還葫蘆,上九天去了。
白雲禪師回到白雲寺,心中不服,再推數理,總算不出,其乃「棋高一著難取勝。技弱三分總是輪。」眼睜睜要騰地頭未免差嘆!身旁有個侍者對禪師曰:「邱長春獨自一人,焉能占偌大寺院,我們要一人頂一人,一個換一個,若頂不盡,換不完,我們還是住下,慢慢再作道理。」禪師聞言大喜,次日邱真人來到,白雲禪師曰:「僧多屋廣,廟闊人稠,你來一道,我去一僧,一個換一個,一人頂一人,若換不盡,便走不完,僧也住得,道也住得。」
邱真人曰:「妙!原要如此才好,我到山前叫他們進來。」說罷,走出山門外,將袖內拂塵取出,把拂塵上棕絲拔了一些,向空拋去,不知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莫說我今人力少,須知身邊玄妙多。
花落花開又一年,人生幾見月常圓。
打開名利無栓鎖,烈火騰騰好種蓮。
話說邱真人走出山門,在袖內取出拂塵。暗將拂塵上棕絲拔斷一些,吹口真氣,向空拋去,被風吹散,不知落於何所。霎時來了無數道眾,跟隨邱真人進來,將寺內僧人換盡,白雲禪師即於邱真人所居集賢館住下,這些僧眾散在各廟棲身,你道邱真人為何定要這白雲寺?
因北京地方王氣正盛,如是人都之地,欲借此盛地開一開壇,演一演教,二者白雲禪師應在南邊發跡,開闡三江一帶地方,人在京都守著這白雲寺,終難開闡,故此竟將這寺院占了,使他好向南去普度眾生,故而天地真人各有其所,或利於此而不利於彼,或利於彼而不利於此,上士修真必取其相生相應者而居,其於相剋相妨者則避之,此謂得其地利也。
且說邱真人在白雲寺招集道侶,不到一月,便來了幾十位道友,應酬事務,各派有職司,一時間熱鬧起來。邱真人見道友們賢愚不等,少不得開示一番。
邱真人對眾友曰:「所謂出家者出塵離俗也!必先有一番看破塵俗之意,隱居求道之心,方可謂之真心出家也!若一時妄冀成仙,或因氣忿,或貪安閑而出家者,是借道為由,而實安頓其身也,故猛勇心另起,長遠心難得,以道為可有可無,所以終失玄妙。又有幼失依恬,老來孤獨出家者,不過惜吾門以棲身,有何看破之事?總而言之,既來者則安之,管他破看不破,來在三寶地,都是有緣人。進吾門者不窮,出吾門者不富,既入吾門,當體吾心,上者恭玄打坐,中者經禮誥,下者作苦做工,亦可以了出家人之事。人所不能者,我勉而能之,人所不忍者,我心忍之。能者能絕情慾,忍者能忍饑寒,如此則過於人也。要使心中空虛,勿容一毫障礙,勿起一點偏私,不惟無人,更且無我,以我所無,而魔從何有哉?要在此虛無之中求道,工夫自得,若於做作上坐工夫,反失真道,凡事量力而行,不過不及,識其大者成其大,識其小者成其小,傍繩墨而去,循規矩而來,雖不成能成仙佛,亦不失為好人也 ! 不枉出家一場。若只知挽髻是道,削髮即僧,五蘊不至,四相未忘,外面儼然衣冠,內裏幾同禽獸,名利之心不淡,是非之心常存,奢華為念,只恐衣服飲食不及人,僥倖在意,常望所作所為皆如願,如此之人,雖說出家,竟未出家,名呼為道,全不在道,以此看來,不及還俗歸家,染苦為樂,何必久戀玄門,指道營生,造下無邊罪過,今生既不能超拔,來世猶墜於苦海,是今生之福果未得,而來世之罪孽早種,當自思省!」
邱真人正言之際,山門外來了十餘人,俱是高長大漢,你道這些人是誰?乃是當年秦嶺山上搭救真人的幾位好漢,趙璧、王能、朱九等,同著一夥弟兄,到這白雲寺來,原來他們昔日在秦嶺山上救活邱真人,被真人說了幾句罪福因果的話,把他們提醒,各自改邪歸正,做了一個雜貨生意,奔走幽燕之地,卻也可以度活日時,一混十餘年。
趙璧、李雄、張建俱已老了,只有王能、朱九尚未留鬚,他們聞聽人言白雲寺有位邱大真人,是個有道之人,去歲祈禱甘霖,普救萬民,後來又算皇帝娘娘定生太子,與白雲禪師打賭,將一座白雲寺贏在手裡,他如今廣招學道修行之人,在那裡講經說法。他們聽見這話,大家歡喜。
趙璧曰:「當年我們在秦嶺山上救活那位老師傅,他牌兒上有邱某奉行之句,莫非他如今得道了!我們何不同到白雲寺去瞧一瞧。」
張建曰:「我們常行走訪問有道之人,今者或可遂願也未可知。」
朱九曰:「只要他有道有德,我等便拜他為師出家去罷。」
趙璧曰:「朱兄弟之言甚是爽快。」
於是大家來到白雲寺,正遇邱真人和眾道友坐在大殿院裡,論這出家學好的言語,見他們進來,邱真人即站起身來說道:「眾位好漢別來無恙?」趙璧等皆認不得邱真人了,當下見問,忙答曰:「蒙神天護庇,得獲安寧,你這老師傅便在那裡遇過,一時忘懷,敢乞明示?」
邱真人曰:「不記秦嶺山餓飯的道人嗎?」
趙璧曰:「道長就是當年指點我們那位老師傅嗎?」
邱真人曰:「不是我是誰?」
趙璧等聞言一齊下拜曰:「別後不覺十年有餘,我等俱已衰朽,老師傅容顏轉少,真有道之人也!昔日曾說過老師傅得道之後,我等要來投奔,望老師傅將我等收留,願拜在門下為徒,不知老師傅意下如何?」
邱真人曰:「昔承救命之恩,至今未忘,若說我得道,我實無所得也,不過仗道以開化世人,嗟呼!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。我昔日不過是警戒自己之意,誰知眾好漢一聞此言,洗心革面,勇於改過,不失為好人,十餘年守志堅實,今者看破紅塵,要來出家,也是一樁快事。但既來出家,俱是前生積有善行,才能起這個念頭,雖發心為僧為道,必謹遵法言法訓,當要慈心下氣,恭敬一切,不可使性縱情,妄念千般,更宜捨己從人,最忌傷生害命,勿謂我不如人,遂起嫉妒之心,休言他不及我,便生輕慢之意,莫將好勝心凌辱於人,休起摃高念,驕傲乎己,我不如他,是我修積未到,他不及我,是他時運未來。道無大小,吏無尊卑,不論富貴貧賤,何分尊卑老幼,有道者為大,有德者為尊,好學者如金如玉,不好學者如草如茅。
不貴金銀財寶,只重仁義道德;天子出家不為貴,乞丐出家不為賤。我當年幼失依恬,蒙兄長提拔成人,知與紅塵無分,一心訪道修真,使遇吾師重陽真人,授以至道,又蒙師兄馬丹陽深為指撥,自斜谷分單之後,深自勉勵,大餓七千二次,幾至殞命,小餓無數,苦難盡言,然而我心如鐵石,寧死不退初心,越受磨難,其志愈堅,使在皤溪行苦工六年,其中困苦,曷可勝言!常言苦盡甜來,一朝頓然醒悟,蒙天眷顧,屢祈雨澤,悉降甘霖,一時名動帝邦,身赴宣召,雖曰「道果未成」,到此地步,亦非容易。爾等既要出家,當作斯念,不以富貴動其心,貧賤移其志,視我身為己死之人,今於死中得活,當大起一個念頭,求個不死之法,方可謂之至人也。」
邱真人話畢,趙璧等皆啼噓流涕,痛念真人當年修道之苦。邱真人曰:「不到苦之極處,苦根不盡,智慧難開,今願爾等當於苦處求之,受一番苦,即退一番魔障,受十分苦而魔氣全消也。」真人話畢,擇日與他冠巾挽髻,俱各取有道號,自不必題。
又說皇后自思:我生下明明是個女孩,抱出殿去,打了個轉,卻變成男孩,把白雲禪師偌大一座寺院,輸給邱長春,這都是為我一人生出這段禍來。恐白雲禪師心中煩悶,遂命內侍宣禪師入宮,安慰一番,說為這小孩子,致使我師受累,
白雲禪師曰:「數算定是鳳,不知邱長春用何邪術,換作男孩,臣恐非社稷之福也。」
皇后曰:「當今以乏嗣為念,本后也不敢深言,聖上得了這個孩子,敬邱長春如神仙,每日在御苑內講道談玄,少回宮院。」
白雲禪師曰:「昔唐明皇在位,滿朝文武稱張果為神仙,唐明皇以毒藥入酒中,使張果飲之,張果連飲三盞,口中說道:「酒無好酒,餚無好餚。」說罷,昏迷半刻,滿口牙齒盡黑,醒來忙索御前鐵如意,將黑齒盡行擊落,閉口片時,滿口後生白齒,唐明皇才信他是其仙下降。今娘娘何不學唐明皇故事,置鴆酒於案頭,宣長春飲之,被若飲酒不死,即真仙也。」皇后聽畢,甚喜,即命內侍去宣,不知長春來飲酒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略施些小計,神仙也難逃。
丹成九轉盡純陽,入聖超凡命壽長。
不有一番曲折事,焉能萬古把名揚。
話說皇后聽了白雲禪師之言,命內侍到白雲寺去宣邱真人,皇后乃預置毒酒以待。且說內官兒奉了娘娘之命,來召真人入宮,真人已知其意,臨行吩咐趙、李諸人,連備二十四缸涼清之水,一字兒擺著,待我歸來,自有妙用,不可失誤,以壞吾事。叮嚀已罷,即同內侍入宮參見鳳駕,皇后曰:「前者真人算定本后必生太子,果其言,本后無以酬勞,令則欽賜御酒三盃,略伸敬意。」說罷,命內侍捧酒至真人面前,邱真人也不推辭,連飲三杯,辭了皇后,轉回白雲寺,見二一十四缸清水,擺列廊下,真人即跳入缸內,冷水浸著,霎時水熱,起來又跳入二缸內,二缸水熱,又跳入三缸內,一連跳了二十三缸,到二十四缸,水未挑滿,淹不及胸,毒氣未盡,毒火上升,把天庭上的青絲髮,沖落有三指寬,遠處看來,就像如今半頭道士一般。
又說白雲禪師打聽邱真人未死,又進宮來奏聞皇后,皇后曰:「飲鳩酒不死,定是神仙無疑也。」
白雲禪師曰:「或者酒毒未甚,不致於死,也是有之,臣聞神仙能剋五金八石,凡金銀銅鐵到他手中如泥土一般,要方便方,要圓就圓,道門有巾有冠,巾者覆髮也,冠者束髮也,今偽為不知,總而言之為巾冠,娘娘即以巾冠作金冠,賜他黃金一錠,使其戴於頭上,他若戴得穩,便是其仙,若戴不穩,大家取笑一番,他必不自安,無顏見人,定退歸山林。」皇后聞言甚喜,又合內侍再到白雲寺宣邱真人入宮,真人即隨內侍來到皇宮,皇后見他天庭無愛,即問曰:「真人頭上何無髮也。」邱真人不慌不忙說出四句話來:
昨承丹詔赴瑤階,王母與臣賜宴來。
連飲三杯長壽酒,遂將頂上天門開。
邱真人說畢,皇后心懷慚愧,本不欲再試道妙,無奈已曾應允白雲禪師之言,乃笑而言曰:「真人果是其仙,神通非小,令人欽服,本后御製金冠,真人可戴在頭上,配一配道相。」說罷,即命內官兒用瑪瑙盤捧出一錠黃金,對真人曰:「娘娘御賜金冠,請真人戴上,以好謝恩。」邱真人早已知覺,袖內帶有鋼針,雙手將黃金接過,運用三昧真火,向黃金吹去,其金遂軟如泥,用針把金插透,將黃金錠在髮上,用針挑著幾根髮,插入金竅內,針尖土天挑幾根髮前後勒住,那錠金子,可不是穩穩當當戴在頭上?皇后聽了白雲禪師之言,不過欲取笑邱真人,誰知與道門遺下個規模,今日道友們所戴之黃冠,即興於此也。這話不提,又說邱真人將黃金戴在頭上來,與皇后謝恩,口中吟詩一聯:
屢承丹詔頒恩深,臣敢將詩對主吟。
君子心中無冷病,男兒頭上有黃金。
真人吟詩畢,皇后自覺不安,站起身來言曰:「本后知過也!真人諒不介意!」
邱真人曰:「那有皇后之錯,是臣久戀囂塵,自惹魔障。」言未畢,白雲禪師從屏風後跳將出來,一把拉著邱真人曰:「邱長春也不是你自惹魔障,是老僧魔障於你。」
邱真人曰「禪師乃四大皆空之人,焉有魔障於我,看來實是我自取其咎也。」
貪迷世故戀塵囂,久戀塵囂魔自招。
煩惱實由我自取,別人怎使我動搖。
當下邱真人說了這四句話,歸咎於己。原本白雲禪師不曾多事,是真人偷龍換鳳,贏了他白雲寺,故此他才生出這一點障礙,勸皇后置酒賜冠以圖報復,若真人不占他白雲寺,焉有這一場是非,故真人歸咎於己,是天良不昧也。後人勿以此勝彼敗為口實可也。
白雲禪師聽得邱真人自歸其咎。禪師亦悔用意差失。隨口也說了四句曰:
讀過佛經萬事空,為何一旦心朦朧。
說龍道鳳終無益,枉費心機錯用工。
皇后見禪師、真人皆各自任其咎、迴光返照,心中大喜,正欲讚美幾句,聽見官人報道,聖駕來也。皇后即忙迎接聖駕入宮,邱真人與白雲禪師齊來參見聖駕,元主甚喜,說道:「朕見二師不睦,時常憂慮,今往西宮散悶,方才官人報說二師和好,朕龍心大喜,故此離了西宮,來陪二師閑聊。」皇后又將二師皆各歸咎自己之句,對元順帝奏了一遍﹐
元主大悅,說是三教原無二理,僧道原屬一家,也要說幾句話賀一賀二位師傅:
一僧一道在京華,僧道原來是一家。
從此不須分彼此,共成正果為菩薩。
邱真人和白雲禪師聽得此言,齊聲謝恩。
元順帝對白雲禪師曰:「朕已發皇餉與國師新建寺院,待工程圓滿,可將白雲寺佛像移於新修寺院內,另取寺名,將白雲寺改為白雲觀,重塑道祖神像,以別僧道,各有所宗,為千秋香火,作萬世觀瞻,素不負二師保孤之功也。」真人和禪師重新謝恩,元主命官人擺設素筵,君臣共樂。筵間又設了些道妙佛法,佛以空空設教,道以虛無為宗,空者無也,虛者亦無也,看來總是一理。不一會筵罷,二師辭了元主,各回原處。
又說白雲寺出來那些僧人,在各廟裏駐紮,一日偶會在一處,大家商議曰:「我們好好一座寺院,被邱長春占了,難道罷休不成?」內有一位好事的僧人,自言懂風鑑,說道:「若依我主意下﹐在白雲寺前面,修一座西風寺,管教白雲寺大敗。」眾僧問致敗之由,那多事的和尚曰:「豈不聞風水怕人破,以我西風吹彼白雲,何愁不敗?何愁不散?」眾僧聞言,拍手大笑曰妙,當下做了幾本緣簿。又有一個廣有文才的僧人,提筆寫了一個序頭,一齊來見白雲禪師,求地出頭,請幾處官銜,隨將西風吹白雲之語,對禪師說知。
白雲禪師笑曰:「是誰與你們打這主意?」眾僧便指出那好事的和尚曰:「便是這位上乘菩薩。」
白雲禪師便問他:「你要起西風吹散白雲,是何意也?」那和尚曰:「晚輩欲與上人報仇。」
白雲禪師曰:「我佛開教以來,只可與人結緣,未聞與人結冤,出家人四大皆空,一塵不染,有何仇之可報乎!昔佛陀被歌利王割截身體,節節支解,我佛並無怨恨,故此證位大雄,不生不滅,皆由能忍辱仁柔,方能具足神通,故吾門以至說法,空諸一切,無人無我,不聲不臭,既無人我之見,有何怨之可報?有何風之可吹?況且邱真人與我原無怨恨,這白雲寺是我輸與他的,又非他來強奪,昨日天子曾御賜皇餉,男修寺院,汝今捏造這些言語,滋生事端,倘天子知道,降罪下來,老僧擔當不起,你要修你去修罷。」說罷,各自養靜去了。眾僧聽了白雲禪師之言,陡然醒悟,將起西風吹白雲的念頭,霎時消化,把緣簿用火焚燒,依然散往各廟住下,只有這會破風水的和尚,心中不服,出來逢張對李,都說:「我化得有幾千銀子,要在白雲寺前修座西風寺,我這西風一起,將他白雲定然吹散,管教他們那些道人,一個也住不成。」他以為說些大話,將白雲觀道友們嚇一嚇,殊不知道友們十個就有九個會說大話,聽得這些言語,也散些流言出去,說是叫他只管修,等他修起,我們在前面築起一道高牆,如扇子一樣,等他風來,我一扇搧去,名為返風,自吹自散,忽一人大喊曰:「你們能返風,我便去放火。」不知喊者何人:且看下回分解。
忍辱原能致中和,榮辱真假任東流。
修成大道出迷途,才算人間大丈夫。
日月同明永不朽,乾坤並老壯玄都。
話說那些誇大話的道友,正請到他若把西風寺修起,我們便在觀外修一堵照牆,自古道雲怕風,風怕牆,這牆壁當把扇子,風來時與他一搧,那風便往回吹,名為返風,話說未完,那奏嶺山上攔路打劫人的朱九在旁,大聲吼曰:「只要你們能返風,我便去放火,燒它一個乾乾淨淨。」王能見他如此冒勢,忙來喝住說:「他廟猶未修,你去燒啥?等他修起之時,再燒不遲!」眾道友聞言,大家笑了一陣,誰知就有那好事的道人,把這些言語傳將出去,也是逢張對李胡說一番,年代久了話柄還在,相傳不實,以為真有此事,說和尚修一座西風寺,要吹散白雲觀,被道人用個破法,迴風返火,把西風寺燒了,其實並無此事,不過那邊出了一個多事的和尚,這邊出了個講大話的道人,你說過來,我說過去,惹動了那喜歡生事的人,編成話柄,有許多老修行在京地土生土長,都把這樁事模不清白,今依古書校正無訛,庶使後世門人不爭強論弱,則於因果有光輝也。
自古訛傳不可當,說來說去越荒唐。
今人認作真實事,屢把前賢論短長。
又說邱真人自與白雲禪師和好之後,靜養之餘,將修行工夫九九八十一轉,喻為九九八十一難,以真性本情,心猿意馬,為本身所用,以七情六慾、三尸六賊為外魔侵奪,著成一部大書,名曰西遊記。書成之後,叫道童送至集賢館,獻與白雲禪師,
白雲禪師是個大有智慧的人,一覽便知,也將那洞中景象,靜裏妙用,六六三十六路外魔來攻本身,以智慧神通生剋變化,著成一部大書,名曰「封神演義」,也令沙彌到白雲觀奉與邱真人。
從此兩家和好,白雲禪師此時神通俱足,飛錫到江南地方開闡去了。
這一仙一佛著下西遊、封神,永垂萬古,妙用無窮。
兩部大書藏妙玄,幻由人作理當然。
七情六慾從中亂,生出魔王萬千千。
又說邱真人在白雲觀開壇演教,講說戒律,大開度世之門,重興全真之道,設規立矩以警後人。又垂訓文以遺後世,開叢林七十二座,接玄裔百千萬載,三千功果,八百行滿,應趙紫府之選,以成大羅之仙。三十三天,丹書下詔,十月十九,跨鶴飛昇,是時也,霞光霞映,紫氣騰真,對對金童而接引,雙雙玉女以導行,和風習習,半空中幢旛旗舞,清音朗朗,雲端內仙樂鏗鏘,霎時離卻北京之地,頃刻來到南天門,王、馬、殷、趙見而拱手,張、葛、許、薩笑以相迎,朝至尊於金闕,觀天顏於王宮,俯伏玉階之下,凌霄殿前稱臣,吾皇萬歲無疆,大哉帝德好生。
上皇一見甚喜,即命考校功程三官上殿,保舉七真:「功德堪稱,考苦行於內功、外功邱長春為第一。通妙玄於無極太極,劉長生為二名。譚長真道心堅固名列三等。馬丹陽清靜無為第四堪稱。郝太古一塵不染舉為第五。王玉陽萬慮俱寂應在六名。孫不二智慧圓滿,首倡修行,其功最大,應該超群,然則遜讓一步者,前以她為始,今以她為終,註名第七。
全始全終,七真之果,紫府已標名姓,今臣敢以奏聞。奏罷,天顏喜悅,逐一敕封七真。
邱長春封為天仙狀元,紫府選仙,上品全真教主,神化明應主教真君。
劉長生封為玄靜蘊德真君。
譚長真封為宗玄明德真君。
馬丹陽封為無為普化真君。
郝太古封為通玄妙極真君。
王玉陽封為廣慈普度真君。
孫不二封為玄虛順化元君。
上至封贈訖,劉、譚、馬、郝、王、孫六人俱已謝恩,只有邱長春不肯謝恩。三官大帝喊曰:「邱長春怎不謝恩?」
邱真人俯伏玉階,涕淚交流,惶恐奏曰:「非臣不謝恩,只緣道本難學,仙不易成,後世修行學道之人,如臣受那百干萬苦而不退初心者,萬中難選一也,好最難學,非學好不能了道,臣有學好難本章上奏。「悟道不易,學好最難,蓋學好之事,非大力量之人不能學也。要能忍飢受餓,忍辱受恥,有時衣不終身,食不終日,日斷兩餐,夜難一宿,無日不惹人嫌厭,屢受凌辱,言之酸也,聽之寒膽,臣經歷千般苦處,故知學好之為難也,一好字而難學,敢望仙乎!臣恐天下後世修行悟之人,不能如臣受苦受難,有學道之名,而無學道之實也,使臣無從化度,有負吾皇榮封之恩,故臣不敢謝恩也!伏乞赦罪。」
邱真人將這好難學奏聞上帝,群仙默然,只見西大廳內走出一位星君,你道這星君是其模樣?
生成赤髮赤面赤鬚赤心隨身,金盔金甲金磚金鞭,足踏三五火車,追風逐電,降妖捉怪,糾察無私,人稱鐵面雷公,護法有感,共尊先天靈祖。話說靈祖在旁。聞聽邱長春奏稱學好之人,有許多磨難,無人護持,當時起了側隱之心,願作護法之神,遂大聲喊叫:「邱長春,你只管謝恩,後世若有修行之人,學道之士,他有三分修持,我有七分感應,他有十分修持,吾便隨時照臨,自有人辦齋造供,不便他忍饑受寒。」邱真人聞聽星君之言,方才謝恩,又與星君作禮,把一個幾千觔重的擔子與星君擱在肩頭上。一會兒,上皇退殿,群仙散班,
七真同到紫府恭見啟祖東華帝君、鍾離祖師、洞賓祖師,又拜見師傅重陽真人,東華帝君使紫霞真人引七真到威儀館,學習瑤池禮儀,不日,蟠桃會起,以好朝謁高真。
到了會期,東華帝君引領新進真仙,南宗北派,五相七真,端望瑤池而來,遙見瓊樓玉宇,金闕銀宮,珊瑚為欄,赤玉作階,金碧交輝,朱紫奪目,祥光映眼,異香馥郁,瓊林玉樹之中,鸞飛鳳舞,金柱銀墩之下,虎嘯龍吟,玄鶴梅鹿,青獅白象,皆配成對。鳳輦龍車,鸞輿鶴駗,世無其雙,說不盡瑤池莊嚴,表不完崑崙美景。
且說東華帝君引著新進群仙參拜王母,王母待以賓客之禮,少時間聖真如雲而集,王母接見,啟問已畢,依前會古規,各有次序,只有新進諸真,必待主人安排。
西王母曰:「新進眾仙,對此上聖,而不能一參見,今可便宜行事,立在丹池,向上三拜,普同一體。」王母吩咐畢,東華帝君引導群仙跪於瑤階,王禮九叩拜畢,王母逐一安位,樂奏鈞天,歌舞霓棠,席上珍品,難以名言,皆非塵世所有。許多仙童傳杯遞酒,無數玉女把盞提壺,有數十童子,手提紫竹籃筐,凌空飛走,直登樹梢,摘取蟋桃,從上而下,頃刻滿筐滿籃,仙吏仙官,互相轉運,須臾盈庭,揀選最大者,上奏天尊大聖,其次者供養大羅金仙三界正神,再次者,賞給蓬島教仙侍衛人員一切眷屬,其桃非容易而食,要有修行的人,方可得也,後世門人有欲慕此桃者,也學七真用心苦志,修行得道成真,恭拜瑤池王母,必以蟠桃賜汝,吃一顆壽活千年,不老長生。會畢,千真萬聖各回天宮。七真隨東華帝君轉歸紫府,這紫府在方諸山上,這方諸也與崑崙相似,但不及崑崙之高大,其中也有四時長青之草,八節不謝之花,亦算天宮第一境界。不易到也。詩曰:
七真因果永流傳,受得人間無限苦。
惟望吾人習妙玄,定做天上逍遙仙。